九甲圩附近的煤場碼頭,老劉站在棧橋上,一邊扶着被俘人員艱難的爬上舷梯,一邊焦急的看向岸邊,登船速度比預計慢得太多。
雖然不知道組織用什麽辦法拖住了敵人,可敵人終究會反應過來,一旦被特務追到碼頭,這些身體虛弱的同志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想到這,他對着手下的看守大聲喊了句:“去煤場裏盯着,有人過來立刻組織防禦,千萬不要戀戰,人員轉移完畢,随時準備撤離。”
“是。”
守衛紛紛拿着槍跑到了岸邊不遠處的煤場,利用煤堆和建築物作爲掩體,打開保險将武器對準刑場方向,封鎖了前往碼頭的道路。
貨輪的船員看到後,也用纜繩溜下去了幾人前往煤場支援,哪怕他們在這之前素不相識,但隻要是同志,他們便願意以生命相托。
駕駛艙之内,班軍看着眼前這幕,目光中充滿了回憶:“在果黨待了這麽久,我已經忘記上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是什麽時候了,你呢?”
“我?見過很多次,不過不是以這個角度,巡捕房經常抓捕在租界内活動的同志,我親眼看到許多人被捕,最後又死在了我的面前。”
旁邊的孟挺面色如常,仿佛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可微微跳動的眉頭說明他内心并不平靜,這必然是一段令人無比痛苦的回憶。
隻是長期的地下工作,讓他無法洩露太多的情緒,就算最親愛的戰友犧牲,就算生死與共的同志被嚴刑拷打,他都必須保持克制。
班軍瞄了孟挺一眼,眼睛突然有點發酸,兩人都是潛伏在敵人的心髒工作,可性質不同,他無法想象對方經曆的,那一定很煎熬。
法國人對于本土的政治思想持開放态度,甚至小偷都可以成爲無政府主義者的代表,對殖民地和租界的各種思潮卻執行高壓政策。
特别是地下黨,往往是甯殺錯不放過,地下黨人員一經抓捕就會被秘密處決或者移送給國民政府方面,沒有任何調查和任何審判。
這對誕生了拿破侖民法典,号稱資本主義世界民主發源地的法蘭西來說,頗具諷刺意味,可見他們的自由與權力也是要看對象的。
班軍猶豫了一下,問道:“我看過金陵晚報,上面說你破案都是靠漕幫的幫助,花錢讓滬上的報紙爲自己鼓吹,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他覺得這樣一個潛伏了多年的老特工,完全可以依靠自身的能力去破案,沒必要跟漕幫這些黑道份子有瓜葛,這很容易引起非議。
“不錯。”
孟挺當即點點頭,很痛快的承認了:“漕幫勢力很大,國府的市區,法國人獨占的法租界,英美主導的公共租界,都有他們的影子。
拎包的、搶劫犯、拆白黨、入室行竊等有組織犯罪團夥,都會給漕幫固定的分成,漕幫想做到一件事,隻需要打幾個電話就夠了。
這麽強大的情報力量,我們必須有效使用起來,我們不去使用,敵人就會去使用,到了那個時候,黨在滬上的活動将會寸步難行。
所以組織上需要我作爲連通漕幫和輿論界的橋梁,争取愛國人士的支持,跟雙方做這種交易可以減少租界和國民政府對我的注意。”
他有選擇的将滬上情報做了通報,而後說道:“将來你接替我在租界執行與漕幫的聯絡任務,一定要記得,重要的是結果不是過程。
人心是複雜的,人們對于無能的人總是很寬容,出了事情也不會太計較,一個精明的偵探和一個花錢揚名的騙子,後者更受歡迎。”
孟挺不是一個多嘴的人,如果不是班軍接替他的工作,他是不會說這些話的,縱然是這樣,聯絡任務的具體情況他依然沒有透露。
班軍啞然,又是一個結果主義者,跟自己的那個老同學一樣,隻要能夠達成目的,隻要價錢合适,他們完全不介意跟魔鬼做交易。
他苦笑着搖搖頭:“此事過後别人再提起你這位滬上神探,隻怕會用欺世盜名之類的話來形容,聽說還有人拿你與福摩沙設了賭局?”
“哈哈,是的。”
孟挺露出狡黠的笑容:“金陵漕幫設的局,你應該買福摩沙赢,我自己就買了不少,白送的錢不要白不要嘛,多少能賺點活動經費。”
班軍聞言哭笑不得,沒想到對方竟然押了自己輸,這可是标标準準的暗箱操作,要是讓漕幫的人知道,估計殺了這位的心都有了。
那邊孟挺看着一個個爬上甲闆的同志,轉過頭說道:“至于别人的評價,比起那些連生命都犧牲了的同志,我個人的名譽并不要緊。”
是啊,比起犧牲的人.
班軍理解對方的意思,地下黨人不講究私心,在組織交與的任務面前,個人的榮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内,這點是原則也是要求。
就像是自己,海關緝私科是多少人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何況在老同學的運作下,他更是撈了個肥差,這樣的職位可謂是千金難買。
可沒有大家,哪來的小家,不把頭上的大山推翻,不把帝國主義趕跑,個人享受再好的物質條件有什麽意義,死後不過枯骨一具。
班軍歎了口氣:“你這樣做倒是不會引起懷疑,可惜啊,好不容易打進特工總部,你不該參加這次行動,在那你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情報科長可以接觸許多機密信息,果黨針對我們黨的計劃,都會經過你下發給特工總部的行動人員,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很清楚特工總部情報科長職位的重要性,比如左重要是自己人,那特務處的任何動作都瞞不過地下黨,這是個無比重要的崗位。
若是有抓捕或出現叛徒,組織能先敵人一步知道情況,以便做出對應的反應,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可以救下無數同志的生命。
“呵呵。”
孟挺聽完笑出了聲,接着笑眯眯的說道:“你不會以爲徐恩增會一直讓我當情報科長吧,你太小瞧這個老特務了,事情沒這麽簡單。
我進入特工總部純屬巧合,要不是怕引起懷疑,我甯願在滬上繼續潛伏,這種突如其來的機會不是好事,這代表情況失去了控制。
徐恩增從滬上将我帶到特工總部擔任情報科長,看似器重,可沒有向所屬的分支機構通報我的資料,也就是說下面的人不知道我。
他這是把我當成工具,計劃成功了是他領導有方,不成功就是我沒有經驗,否則爲什麽要選擇一個純粹的外行人擔任情報科長呢。
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可以站穩腳跟,也隻是一個傀儡,你在國府的機關裏待過,知道那些沒有實權的人是怎麽樣的,虛度時光而已。”
班軍回憶了一下,事情好像真的是這樣,在刑場埋伏這麽大的行動中,徐恩增隻是把孟挺安排在公路北側,明顯不是重視的表現。
對方或許需要一個替罪羊,在行動失敗的時候背黑鍋,這才從滬上找來一個沒有任何後台的局外人,免得推人出去送死得罪高層。
孟挺繼續冷笑:“與其成爲一個替死鬼,不如先下手爲強,趁着敵人信任的時候将這些被俘的同志救出來,上級領導也是這個意思。
在情報系統中潛伏和在其它地方潛伏不一樣,所有的經曆必須毫無破綻,可以這麽說,光是在法國留學的曆史就決定了我走不遠。
我擔任科長這幾個月時間,特工總部、特務處派了不下五六批人員調查我的底細,再不走,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出現在監獄中。”
班軍明白了,左重是甯波的大家族子弟,家庭關系清白,從出生到浙江警官學校求學的經曆非常清晰,這才被戴春峰和果黨重用。
他不無遺憾道:“即使這樣,那也太可惜了,接到命令前我是真的沒想到你會是自己人,難怪可以在徐恩增這樣的老特務身邊潛伏。”
“沒什麽可惜的,作爲這一行的過來人,我想告訴你,當你覺得危險的時候,危險定然已經降臨,絕對不能有僥幸,那樣隻會暴露。
要做到果斷撤退,就要學會抵擋誘惑,不光是酒色财氣,更有你心中的貪婪,合格的情報人員不該被情緒掌控,而是要掌控情緒。”
孟挺嚴肅的說了一句,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另外行動前你去見左重,我是持反對意見的,此人是果黨的情報高手,反諜經驗豐富。
你的家人突然離開金陵,就是一個非常反常的行爲,還好左重對你比較信任,沒有派人去鄉下,不然稍微打聽一下,你就會暴露。
總之你說錯一句話,做錯一個動作,到時等待你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折磨,不要認爲你們是老同學,那個苟特務就會對你網開一面。
潛伏,第一個要做的就是騙過自己,要以敵人的角度思考問題,唯有這樣才能騙過那些狡猾的對手,希望你在新的工作崗位順利。”
“謝謝。”
班軍微笑回應,然後看了看角落裏被捆成麻花的華人分遣隊成員問道:“這些漢奸要怎麽處理,殺掉他們會不會影響下一步的計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