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咔嚓咔嚓的拍攝着,一張張面孔被記錄上相紙上,左善文長袖善舞,熟絡親熱地招待着各國來賓來賓,一會握手,一會擁抱。
邬春陽小聲問道:“科長,你爹他們是在配合咱們的工作嗎?”
左重面無表情:“專心任務。”
日本正金銀行是一家日本地方涉外銀行,早在上世紀就在滬上設立分行,随後陸續在民國各地設立分支機構,是日本帝國主義對民國施行經濟侵略的重要金融機構。
大和商行跟滿鐵集團一樣,表面上是一個正規的商業機構,其實背地裏幹着情報竊取,策反漢奸的行爲,早已經在特務處挂了号。
這兩個龐然大物竟然來了,它們跟甯波日本商會有關系嗎?
“春陽,你要盯緊正金和大和的人,對方在甯波的一舉一動都要記錄,通知華東區的人加強對這兩個機構的情報偵察,進行技術竊聽。”
“知道了,科長。”
左重吩咐完坐了下來,市區和日本商會是次要目标,普陀山日諜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可是那裏沒有任何頭緒,除了某件物品,但現在不是利用那條線索的最佳時機。
根據古琦的彙報,銅鎖已經将他所在寺廟偷了一個遍,當然,他沒偷東西,隻是檢查了一下和尚們的住所跟個人物品,調查結果不是很好,除了一些不相幹的東西,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現在銅鎖已經把目标轉向了其他寺廟,沈東新負責望風,他來動手,但想要偷遍普陀山還需要一段時間,畢竟每次都要确認物品擺放次序、位置,有無記号,銅鎖已經幹的非常出色了。
必須盡快把普陀山可能存在的日諜找出來,随着時間的過去,對方也許會察覺到危險,可能會離開,可能會蟄伏。
左重看着剛剛到場的日本商會會長泷川文太,思考着和尚中有間諜這件事本身,從邏輯上來說這有兩種可能性,一間諜僞裝成和尚,二間諜是真和尚。
考慮到佛經誦讀、禮儀、法事等等這些複雜的專業知識,間諜本身是真和尚的可能性要高一點。
再次推導,間諜可能是個中國人,也可能是日本人,可從那個果斷投海自盡的日本間諜來看,對方如此保護接頭對象,恐怕那人的地位不會低,或者說重要性不低。
這就可以基本斷定,間諜是日本人,同時是個日本和尚,半路改行當了間諜,此人熟知佛教的一切信息,自然能夠完美地潛伏在普陀山寺廟不被發現,這才符合邏輯。
左重想到這裏有點興奮,感覺坐在椅子上不便于思考,站起來在小屋裏轉起了圈,試圖繼續推理。
如果他是間諜,那他的破綻又在哪裏,有沒有可以分辨的特征。
可左重很快發現,他對日本佛教的事情一無所知,事實上他連民國佛教的情報也知之甚少,更不知道中日兩國佛教之間的具體區别。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看來得先了解他們。
“邬春陽,你去找一些中日佛教的書籍,不要佛經,要找關于兩國佛家發展、沿襲、曆史的書籍。”
佛教書籍?邬春陽聽到左重的命令,有點不明白科長的意思,而且想找民國佛教書籍不算難,民國善男信女很多,可日本佛教發展的相關書籍,這種東西他去哪裏找。
左重似是知道他的難處,說了一句:“派人去滬上的日本居住區,現在就去安排,要用最快的速度。”
而後他想到叛徒黃新山的事,又提醒道:“一定要小心,不能暴露意圖,多買幾本其他類型的書籍。”
邬春陽點點頭從側門出去了,左重繼續帶着特務們盯着來參加招股會的客人,會議結束時這些人面色各異的離開了,有的人很興奮,有的很傲慢,還有些人很疑惑。
很快就有特務把招股會的情報送了過來,說起來也是好笑,分明是自家的事情但左重不便詢問,隻能通過手下獲得具體的情況。
可這就是規矩,既然家中不願他知道,那必然是有原因的,通過正規渠道了解也表明了一個态度,那就是左重并不知道家中幹什麽。
“甯波日本商會拿下了北侖港口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價100萬元整,由日本正金銀行提供貸款支持,大和商行提供信用擔保?”
左重讀着具體情報,心裏忐忑不已,這個金融騙局整得太大了,100萬,将近40多萬美金的巨款。
日本人給張敬堯的策反經費有700萬,可這是用來“購買”整個華北的資金,否則就小日本的吝啬,決計不會這麽大方,六國飯店後,他們還瘋狂追查資金就說明了這點。
騙了小日本一百萬,他們怕是會全球追殺老左家吧,而且這隻是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以左重的判斷祖父絕對會往死裏坑日本人,算上那些漢奸買辦提供的資金,最後恐怕不會低于200萬這個天文數字。
更要的是,這個所謂的北侖港公司隻是個概念股,并不包含土地等實際财産,全靠老爺子這一輩子的商業信譽随手畫了個大餅。
如果再來個其他“公司”,想要入股北侖港,并給左家的土地估出了一個高昂數字,同時左家願意把土地并入到北侖港公司。
日本商會到時候有兩個選擇,要麽坐看股份縮水,要麽按照新的估價補差價,當然也可以強取豪奪,可如果那個新公司是英國的,美國的,甚至德國的呢?
那左家買下北侖土地花了多少錢呢,不到兩萬元,該死的資本遊戲,絕對會給日本人一個撕心裂肺的教訓,看來日本商會不能動了,至少不能大動幹戈,畢竟事關祖宗家業啊。
左重咽了咽口水,怪不得老爺子和父親都不願意告訴他,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古語早就有言,君不密喪其國,臣不密失其身。
接下來的幾天,左重忙着處理各種情報,正金銀行、大和商行與甯波日本商會果然有貓膩,甯波和滬上相繼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迹。
除了甯波的日本商會,其他城市的日本商會,也部分參與了商業間諜活動,居中聯絡的便是正金和大和,一個給錢,一個給人。
這已經不是孤立的案件了,左重把特務們慢慢撤了回來,貼靠偵察很打草驚蛇,情報科轉而利用技術手段進行竊聽,拍照取證。
左重忙得不可開交,連教左鈞功夫都沒有時間,幹脆扔給了何逸君,一隻羊是趕,一群也是放。
可沒等他喘口氣,邬春陽又送來了中日佛教的相關資料,左重考慮對日本商會的調查将是一項長期工作,便徹底交由邬春陽處置。
他自己則全力偵破普陀山日諜案,戴春峰給他的壓力不小,這些日子電文不斷,拐彎抹角詢問案件的進展情況,就差親自上陣了。
坐在書桌前,左重悠然點上一支煙,翻開一本頗有年頭的日本古籍,幸好沒放棄學習日文,否則資料都看不懂,果然技多不壓身呐。
他這一看就是一整天,期間飯菜都是由仆人送到門口,華燈初上時,左重暫時合上了書頁,閉上眼睛回憶着收獲,很大的收獲。
日本佛教最早跟中土佛教一脈相承,後來多有變化,各個派别差别巨大,江戶幕府時代,佛教還被列爲幕府封建制度中的重要環節。
等到明治天皇親政之後,采取改革新政,在技術上積極學習西方的科學文明,在思想上則是恢複君權神道主義,以神道爲國粹的立場來說,佛教是被排斥的外來宗教。
如明治五年時,日本政府更宣布允許僧侶娶妻、食肉及蓄發,在這種情況下,日本佛教沒落和世俗化就不可避免了。
爲了争奪信衆和生計,日本和尚開始介入一些以往并不涉及的行業,比如墓地祭祀,甚至從軍,這就是所謂的入世。
左重在一本手抄本看到了一個詞—随軍僧,他們爲日軍士兵提供超度以及心理輔導之類的服務,相比在槍林彈雨中舉行野葬而言,由和尚主持的超度,更能緩解那些與死亡相伴的士兵對戰死的不安,并提升他們的士氣,作用類似牧師。
除了入世之外,日本佛教發展到現在,教義跟民國也有了差别。
如民國的大乘佛教重在證悟自性,而日本佛教重在證得神我;日本僧人多朝貴,中國僧人多野逸。
還有民國寺院是由上一任傳給弟子繼承,日本佛教則不同,他們的位置是世代相傳的,即父傳子。
這幫人可以婚姻、食葷、幾乎沒有任何戒律,他們參與戰争,也被認定是正常的維護佛祖的行爲。
所以一個和尚成爲間諜,在日本這個國家不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左重思考着日本和尚的特征,喝酒吃肉娶親,不遵守清規戒律?賺錢買賣,樂衷于跟佛門無關的事物?這些是日本特殊國情造成的地方特色,無法作爲甄别的條件。
日本間諜不會如此愚蠢,僞裝隐藏很容易,無非不吃酒肉,不摻和金錢往來,不娶親結婚,這些都不是大問題,甚至偷偷犯戒也不會有人發現,可以排除這個方向了。
但想要僞裝成另外一個人,就必須重新捏造一個全新的身份和三觀,新身份對情報機關不難,對和尚而言,改變三觀才是巨大難題。
這個間諜能在普陀山這樣的佛教聖地順利隐藏,本身的佛學水平肯定不會太差,這說明他學佛時間不短,已經有了穩固的信仰認知。
再想想戴春峰給自己的那個物品,并綜合淩三平的專業意見,這個間諜年紀不會太小,很可能在日本國内就當了很多年的和尚,對于日本佛學的理解已經根深蒂固。
中日佛教的巨大差異,必然導緻重塑信仰的過程是痛苦的、煎熬的,這讓左重想到了一個詞,如墜無間地獄—所受之苦無有間斷。
間諜與和尚确實比一般人的意志要堅強,可再堅強也是人,左重不相信對方可以輕易改變信仰,所以這個間諜的破綻在于他的心。
心?左重陷入了思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