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公共租界,聖三一教堂。
“昂首前進,号角聲琴音合奏。
齊集于主聖殿,敬拜他。
攜手同唱,頌我主榮耀的君王。”
高大宏偉的禮拜廳内聖詠響起,歌聲中充滿了歲月碾過的痕迹,似乎讓人瞬間走進曆史。
左重坐在最後一排的椅子上,靜靜看着講經台旁邊的唱詩班,雙手合攏搭在前排的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莫非左先生也信教?”
忽而,從教堂外走來一個身穿長袍的高瘦男子,輕輕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并問了一句。
“我隻信三闵主義。”
“可領袖和夫人也是教(和諧)徒。”
“所以領袖才是領袖嘛。”
左重一語雙關的回道,又轉過腦袋看向對方:“杜老闆今天約我來這裏,不是爲了讨論信仰吧,有什麽事情請您直說吧。
能辦的,不能辦的,我都給您辦了,隻要符合法律,不違反特務處的規矩就好,畢竟您和我的恩師是莫逆之交,是我的長輩。”
滬上三大亨之一的杜老闆苦笑,真是個小狐狸,話裏話外都在告訴自己,今天的對話是長輩和晚輩之間的,不是情報處和漕幫之間的。
想了想,他語氣誠懇的爲某些人求了情:“貴處的手段,杜某這幾天是見識到了,三十多個有名有姓的大亨在家中,或在鬧市區被殺。
江湖中人人自危,幫内兄弟托我給左處長帶句話,希望你能高擡貴手,不再大開殺戒,漕幫絕不會出賣國家和民族,這點我可以保證。”
“哦?杜老闆。”
左重露出和善的表情,佯裝好奇問道:“左某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我們不停手,繼續清除漢奸敗類,漕幫就要投靠日本人?
要是這樣的話,勞煩杜老闆告訴他們,在認賊作父之前,要好好想想家裏的孩子、老婆、父母,我們這些人可不講什麽禍不及妻兒。”
杜老闆臉色慢慢變冷,沒想到對方這麽不講情面,竟然直接用家人來要挾,可轉念又一想,特務和國府的作風不就是這樣嗎。
常餘慶留在滬上的老婆、兒子在幾年前就被清算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要是惹惱了金陵方面,這些當官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下手比他們都黑。
戴春峰也不是當年落難的小癟三了,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大家或許還能和平相處。
反之,人家堂堂的調查統計局局長還會不會認自己這個大哥很難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老話真是沒錯。
想到這,杜老闆緩緩搖了搖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漕幫幫衆雖都是草莽之輩,亦知忠君報國,絕不會投靠日本人,當民族的罪人。
漢奸你們可以殺,但不能捕風捉影,幹我們這行的,免不了要跟三教九流、各方勢力打交道,就是我也沒少跟日本人一起吃飯、喝酒。
難道貴處連我都要清除嗎,就請左副處長給鄙人一個面子,在行動前跟杜某打個招呼,若是罪有應得之輩,漕幫可以提供必要的幫助。”
左重知道對方的話沒說完,若不是罪有應得之輩,恐怕漕幫提供的就不是幫助,而是報複了,人家這是先禮後兵哪。
“杜先生誤會了,我不知道其它機關是怎麽辦事的,我特務處抓人、處決皆有确鑿的證據,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他認真聽着聖詠,口中淡淡說道:“同樣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行動前告知恕我不能答應,情報行動最重要的就是保密。
不過行動後,我方會提供相應證據給杜先生,以免您難做,再怎麽說,您都是前輩,這點面子我還是要給的,您看如何。”
漕幫在滬上神通廣大,将來敵後作戰免不了用到對方,現在搞得太僵沒好處,無非是把結案報告删減一部分給對方而已。
總之左重給出了底線,就看杜老闆那邊接不接了,要是不接,特務處也不怕翻臉,他就不信漕幫中人全都願意賣國求榮。
“如此甚好。”
不愧是三大亨中最會做人的一位,杜老闆猶豫都沒猶豫,立刻同意了左重的條件,接着話鋒一轉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左副處長,紀雲清和日本人的合作隻是口頭上的,并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我認爲事情還有的商量,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張老闆那邊表示,隻要伱能放了他們夫妻倆,他願意拿出五萬美元作爲酬勞,不夠可以再加,這事算他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事任由差遣。
況且紀雲清年近七旬,就算放出來也沒幾年好活,得饒人處且饒人,左副處長何必跟一個将死之人過不去,這是杜某的真心話。”
“五萬美元,好大的手筆啊。”
左重望着教堂上方的耶稣受難相,悠然道:“錢是個好東西,但有錢要有命花才行,就像猶大爲了三十多個銀币出賣了良知,死後屍首被丢到祭牲的欣嫩子谷。
今天我要是拿了這五萬美元,怕會是一樣的結局,死無全屍遭人唾棄,晚輩膽子小,這種不義之财是萬萬不敢拿的,請杜老闆理解。
紀雲清也不是什麽口頭合作,他的家中藏着國府通緝的要犯,書房裏放着滬上特别市政府丢失的絕密文件,數量高達數千份。
這樣的人還能挽回嗎,我知道張老闆視他爲恩人,隻是恩義有大義和小義之分,兩者孰輕孰重,我想張老闆應該明白。
同時恕左某多句嘴,他們是時候割袍斷義了,就算事情傳出去,也不礙張老闆在江湖中的威名,畢竟五萬美元都出了嘛。”
左重将話直接挑明,張老闆要是想搏個講義氣的名氣,沒問題。
自己可以配合将今天的對話傳出去,幫他把義蓋雲天的人設站穩,反正一個苟特務不需要什麽好名聲。
可想救人,不行。
紀雲清勾結日本人是闆上釘釘的事情,至少他不能擅自放人,如果張老闆和杜老闆真能找到通天的關系,那跟他沒關系。
對面的杜老闆對這個回答很滿意,這就夠了,幾十年前紀雲清對張老闆确實有提攜、救命之恩。
不過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再重的恩情到了今天還能剩下多少,最多嘴上說一說罷了。
張老闆不是傻子,爲了一個老朽跟國府翻臉,沒必要更不值得,義氣是講給别人聽的,重要的是鈔票,這才是真正的江湖。
他腦海中思緒萬千,沉默了一會又問道:“公共租界有個叫龍五的小頭目,在紀府大火的當天失蹤不見,對方手下上門求我幫忙找人。
左副處長知道不知道人在哪,無論是生是死,給杜某一個答案便好,我知道此人跟日本人走的很近,就算是被制裁,那也是自尋死路。”
這就對了嘛,有事情不是你一個漕幫大佬能摻和的,多賺點錢不好嗎,何必蹚這灘渾水。
左重想完眯了眯眼睛,說到龍五,日本人針對自己的死亡陷阱,此人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他自然不會讓對方活在這個世上。
在他們去紀府的時候,吳景忠便帶人将這家夥弄死了,至于屍體在哪,現在很可能已經漂到大海中央了吧。
于是他沒有隐瞞直接告訴杜老闆:“人呢,肯定是找不到了,麻煩老闆通知龍五的手下,龍五的産業就給他們了,特務處看不上那些東西。
隻要他們能夠記住自己是中國人,不爲虎作伥,我們不會對無辜的人動手,我希望他們記得自己的大佬是怎麽沒得,不要步龍五的後塵。”
“多謝。”
杜老闆出言道謝,特務處的規矩他是知道一些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對方能說出這些話确實是給了他面子。
談完了正事,他看了看手表起身輕聲告辭:“我就不打擾左副處長的雅興了,有空去杜某那坐一坐,有需要杜某的地方也請盡管開口。
不管别人怎麽看我們這些人,我始終記得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日本人想要讓我們當亡國奴,我第一個不答應,請戴兄和金陵方面放心。”
“杜老闆大義!”
左重站起身子鄭重回應,因爲對方不光是這麽說的,更是這麽做的,光這一點,就要比國府中某些吃着民脂民膏卻又投敵的人強。
兩人互相拱了手後,杜老闆撩起長袍前擺,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在站在門外的十幾個武裝保镖陪同下,上車啓動快速離開。
看來特務處的鋤奸行動吓到了很多人,連對方心裏都有些沒底,今天來與其說傳達漕幫的意思,不如說是來打探消息的。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啊,大亨同樣是人,也怕吃着飯突然就被危險品炸上天,也怕走在路上被十幾把沖鋒槍打成篩子。
左重淡淡一笑再次坐下,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進教堂裏,光影照在他的臉上,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在黑暗中行走,難得有如此直面光明的機會,他就這麽睜着眼睛坐在那,直到身旁又有人坐下并對他說道。
“慎終,杜老闆怎麽說?”
“跟您預想的一樣。”
“呵呵,現在這些江湖人啊。”
“老師,您不準備見他?”
在左重身邊出現的正是調查統計局局長戴春峰,隻見他戴着一頂呢絨禮帽坐在靠近牆壁的一側,整個人躲在陰影中。
聽到得意弟子的問題,他輕笑一聲:“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我這位結拜兄弟要是開口爲紀雲清求情,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如此不如不見,免得爲難,慎終,到了你我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已啊,爲了國家的利益必須舍棄某些東西,明白嗎。”
左重恭敬的低下頭,回了句:“學生明白,剛剛我按照您吩咐的說了,杜老闆是個明事理的,沒有揪着紀雲清的事情不放。
這意味着接下來的鋤奸行動,我們不用過多考慮漕幫的反應,常餘慶和紀雲清交代的那些跟日本人有勾結的人可以制裁了。”
“制裁歸制裁,動靜不要搞得太大,危險品也是要錢造的,放火、槍擊一樣可以殺人嘛。”
戴春峰仿佛變成了晉省老财,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顯然特務處的危險品使用量超過了預算。
他說着看了看左重,很是關心的詢問:“你的傷勢怎麽樣了,我說過很多次,執行任務的時候讓手下人去,你就不要親自冒險了嘛。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這個道理你應該知道,身爲副處長你的職責是指揮,而不是像行動人員那樣跟敵人槍對槍,炮對炮的搏殺。
領袖聽說你在空襲現場,可是好好訓了我一通,還想将你調回金陵去,被我好說歹說給攔下了,你以後絕對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是。”
左重乖乖點頭,其實對方說的這些話他都明白,問題是現在不是和平時期,遇到危險做長官的不上,你讓底下人如何服氣。
現在還好,等到果軍一敗再敗,一退再退的時候,光靠官職和軍銜最多影響本部的工作人員,地方區站和一線人員才不管你是誰。
比如鄭庭炳,曆史上老戴撞山後他接任了局長,因爲缺乏基層支持被李齊五的手段搞得狼狽不堪,完全被對方架空。
想要在未來的鬥争中占據優勢,必須有說得出的功勞,必須有屬于自己的人格魅力,如此方能徹底在大潮中站穩。
不過想歸想,面對老戴的關心,他還是表示了感謝:“多謝老師關心,學生身體已無大礙,多謝您将淩醫生派來,否則學生不會這麽快恢複。
對了,您來滬上除了處理紀雲清之事,是否還有别的任務要布置,特務處在滬行動人員已經休整完畢,随時可以出動,請您放心。”
這時恰好唱詩班結束了吟唱,三三兩兩的往座位席走來,戴春峰拍了拍左重肩膀,兩人慢慢走到了教堂的草坪上,小聲聊起了天。
“你們這次抓到了常餘慶,清理了在華界進行間諜活動的漢奸,還消除了第九集集團軍司令部的隐患,領袖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戴春峰背着手,先是表揚了特務處的工作一番,這純屬是官面文章,左重明白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果然随後老戴又沉聲說道。
“滬上的戰事不順,高層本想趁日本人立足未穩之際将虹口拿下,以目前的局勢看是不可能了,那麽有些事情就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爲了加強對日情報工作,領袖有意将調查統計局一分爲二,一處改爲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局本部和二處維持原名不變。
具體拆分要等到明年,最起碼要等滬上這邊的戰鬥結束,不過事情基本定了,不會有會大的變動。
以後的一處就叫中統,依然負責黨務情報工作和對付地下黨,長安一事已經證明,異己份子以及内部問題才是我們的心頭大患。
那邊呢,由徐恩增擔任第一任局長,他此次自告奮勇去清剿地下黨窩點,雖然沒有成功但是勇氣可嘉,算是便宜這個王巴蛋了。”
說到這戴春峰笑着看了左重一眼,自己這個弟子怕是怎麽都沒想到,他讓特工總部當替死鬼反倒幫了姓徐的一把吧。
要是沒有這次“襲擊地下黨據點”的事情,徐恩增能不能當上局長很難說,誰讓對方這些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
領袖将其安排到那個位置上,一是看在陳家的情分上,二是覺得一處對付地下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說用人用“過”嘛。
左重确實沒想到,同時哭笑不得,早知道這樣他甯願自己去攻擊百貨商鋪,也不會讓徐恩增占便宜。
這個苟東西,當處長的時候就那麽招搖,當了局長還不知道會把尾巴翹多高,真是老天不長眼。
難得看到他吃癟,戴春峰哈哈一笑,繼續介紹起高層的部署。
“新的調查統計局由我任局長,出于工作連續性上的考量,副局長的職務由特務處的幾個副處長擔任,也就是你、鄭庭炳、張毅夫三人。
下設秘書室,督查室,會計室,技術室,情報第一處,情報第二處,行動處和電訊處,由這四室四處負責具體業務。
你們幾個分管一攤,共同協助我做好軍事情報與對日本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後者關系到國家的命運,身上的擔子不輕呐。
慎終,我希望你要以一種如履薄冰的态度來應對新的崗位,到了那個位置上,所有人都在觀察、研究你,錯一步都不行。”
聽到老戴的敲打和提醒,左重想的卻是老戴的職務爲什麽是局長,不該是副局長嗎,他想了想很快反應過來。
從對方幾年前升任铨叙少将,擔任未分家的調查統計局局長一職開始,很多事情就發生了變動。
靠着自己破獲的一系列的日諜案件,老戴在某人那裏獲得了更多的重視,升官晉升是正常的。
而且徐恩增都成了局長,再讓戴春峰當副局長顯然不合适,這樣說來宜老師也是沾了自己的光。
可自己怎麽就成副局長了,大特務頭子左重~這下功德林都不用去了,直接就地槍斃。
左重心中暗暗叫苦,嘴上自然而然的拍起了馬屁。
“學生資曆尚淺,能夠擔任這個職務定然全靠老師的舉薦,我一定忠于黨國,争取再立新功。”
“有這個認識就好。”
戴春峰很滿意,确實有人在這件事上有不同意見,認爲左重年紀太小,加入特務處不過四五年時間,如何能坐的了副局長之位。
對此他隻是有選擇的說了幾件左重曾經執行的任務,反對者便不說話了,要是那四家的子弟做出如此功績,恐怕局長都能擔任。
點撥完左重,戴春峰走到一個石凳旁坐下,将具體人事安排一一說出。
“秘書室我準備交給張毅夫,督察室交給李齊五,會計室還是特務處老人用着放心,就讓給鄭庭炳。
新組建的技術室主任是你的老朋友,餘醒樂,至于他原先的華東區區長一職,我另有安排,此事等會再說。
情報第一處和情報第二處由你指導,其中一處負責情報,二處負責反諜,這兩樣都是你拿手的,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行動處則由我親自分管,電訊處和笠山公司合并,魏大明任處長,情況大緻就是這樣。
我們以後專心對付日本人即可,職責劃分更加清晰,明确,減少了互相之間推诿、争功。”
左重聽明白了,新調查統計局就是個大号特務處,隻是加入了一些原來的局本部人員。
想來這是某人的權謀之策,分工隻是借口,趁機削權是目的,特工總部被特務處擡不起頭,有逐漸淪爲附庸的趨勢。
一個國家不能隻有一個情報機構,那樣對上位者是危險的,某人便幹脆把一處、二處拆分,從行政關系上進行獨立。
這下好了,少了特工總部拖後腿,調查統計局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所以被分權的老戴才如此開心。
“再說說餘醒樂。”
左重正想着,戴春峰講起了華東區的事:“由于滬上的特殊性,在特務處成立之初,我安排華東區跟總部一同管理。
華東區負責這麽大的區域,滬上工作難免出現疏漏,不能滿足戰事的要求,爲此我決定成立滬上區,擊中力量搞好本地情報工作。
餘醒樂去金陵後,華東區交給原副區長,駐滬人員加上從其它區站調來的精銳加入滬上區,陳恭澍由北平到滬上總領全局。
我計劃中的滬上區有22個聯絡組,4個電訊台,1個會計室,5個情報組,8個行動大隊,零零總總一共有50個單位,在編人員1000人。
情報方面的人手,你抓緊時間調派,務必在11月份之前将人員集合完畢,萬一滬上有失,他們立刻進入潛伏狀态,等待喚醒。”
1000多人!
左重目瞪口呆,特務處一共多少人,1000人等于将大部分外勤精銳都放到了滬上,好家夥,恭澍兄這回真成封疆大吏了。
也是,潛伏滬上不是什麽好差事,随時都有可能送命,要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很難打開局面,意識到這點他趕緊點了點頭。
“明白,我這就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