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一邊往上走,一邊贊歎不已。
等他走上頂層之後,便看見那個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在盤坐,一臉笑容,見他進來,便慢慢站起,單手立于胸前,另一隻手提着一個布袋,笑道:“貧僧長汀子,拜見陛下。陛下請坐。”
這和尚光頭現比丘相,雙耳垂肩,臉上滿面笑容,笑口大張。身穿袈裟,袒胸露腹,一個按着一個大口袋,一手持着一串佛珠,樂呵呵地看着陳昭,一雙眼睛明如清水,深邃難測,自然帶有一股悠閑自得的閑暇意味。
陳昭搖頭道:“不敢坐,坐不得!”
長汀子搖頭笑道:“陛下殺人盈野,滅國無數,天下間還有陛下不敢做的事情?”
陳昭笑道:“有!”
他掃視頂層銅塔牆壁,歎道:“我雖然屠城滅國,殺戮無數,但内心本處卻以民生爲念,緻力使百姓生活節節提高,也不反對他們拜佛求道。”
他看向腳下光閃閃亮晶晶的銅闆地面,一臉可惜道:“但君子愛财,取之有道,用之更有道,便是在這個地方待上一刻我都有點經受不住!這裏的銅臭味實在太大,乃是最見不得人之處,一旦被這臭味沾染,隻怕沐浴焚香一百年,也無濟于事。”
長汀子眼睛腫的笑容慢慢斂去,但臉上依舊開着笑容,開口步入正題,“陛下,我等出家人,一向奉公守法,隻求太平度日。本來這十年間,一切還都好好的,怎麽陛下這次從大唐返回,便将我寺内祖産盡數剝奪?使得我寺内僧衆,連佛前的香油都供奉不起,長此以往,怕是要餓殺我等。”
長汀子歎道:“施主本來與我佛門有緣,爲何突然性情大變,難道魔王附體。與我佛有仇?”
陳昭聞言,深深看了僧人一眼,“我與佛無仇,大明也與佛無仇,但朱紫城中千萬無地百姓卻是與敬皇寺有仇!”
“出家之人就得有個出家人樣子!”
他倏然轉身,手指院内的銅鑄羅漢,随即有拍了拍身邊銅殿上的牆壁,“窮奢極欲,欲壑難平!花如此人力物力,就爲了佛像金身!”
陳昭看向青年僧人,“當年佛祖弘法,破衣爛衫,赤腳持缽,吃百家飯,穿百衲衣,睡于樹下,打坐林中,春夏秋冬,不着金銀,絕無奢侈之舉。”
“聽聞你長汀子剛到朱紫城時,眉皺而腹大,出語無定,随處寝卧。常用杖挑一布袋入市,見物就乞,别人供養的東西統統放進布袋,卻從來沒有人見你把東西倒出來,那布袋又是空的。假如有人向你請問佛法,你就把布袋放下。如果還不懂你的意思,繼續再問,他就立刻提起布袋,頭也不回地離去。人家還是不理會他的意思,他就捧腹大笑。”
陳昭嘿嘿笑道:“可是這敬皇寺中倒好,衣着光鮮,穿戴得體,居于金銀内,吃在廟堂中,非但不交賦稅,而且對于百姓無地耕種,無一人過問,對于放貸收租,向不留情。”
他聲音震得整個寶塔都嗡嗡作響,“還祖産?這座寺院便是我攻破祭賽國之後,将舍利子送給太上王賞玩,太上王心血來潮,建立了這座寺廟。從本質上說,這是一座皇家寺廟!連地盤石頭都是太上王所贈,有你們什麽事情?便是一草一木也是皇家所給,哪裏有你們的産業!”
他随手從銅牆牆壁上摘下一尊小佛,“隻是這一個雕刻的如此精美的銅佛,足夠普通百姓一家,吃喝兩月不止。”
“百姓禮佛,是爲了美好生活,而這敬皇寺的和尚修佛,修的一身金銀,修的腦滿腸肥。不見濟世度民,反見貪得無厭!”
長汀子哈哈笑道:“不曾想施主竟然入了魔道,需知道佛法精深,隻傳有緣之人,世人愚昧,皆想成佛,隻得設立标準,提高門檻。要知道經不可輕傳,佛不可輕得,向時衆比丘聖僧下山,曾将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隻讨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佛祖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陛下莫要偏激,被波甸迷惑,成了滅我佛門的大魔頭,永堕無邊地獄。”
陳昭伸手一招,旁邊一個空着的蒲團被他虛虛招到手中,随後放在地下,盤坐其上,向長汀子問道,“和尚,我問你,你佛門到底修的是佛,還是名?修的是錢财,還是地位?”
長汀子輕喧佛号道:“佛門弟子要吃喝,日常度用少不了錢财花銷。”
陳昭哂笑道:“佛門經意難道就是要你們大肆斂财,吞并土地?”
他看向笑口大開的長汀子,笑道:“佛門也好,道教也罷,哪怕是西方的獨神教也行,隻要引人向善,我是不會加以限制的,但若是某些出家人打着敬佛的幌子,大肆收斂錢财,兼并土地,造成百姓生活貧困,國家根基不穩,朕身爲大明皇帝,卻不能不管!”
“而且自從佛教在西牛賀洲傳開之後,曆經千年,已經變質,成了國家毒瘤。”
陳昭起身,在這十三層塔頂負手而行,“你可知典當行業的來曆?嘿嘿,五百年前西牛賀洲大亂,佛門卻昌盛無比,佛寺庫存錢财比國庫都要多,舍衛國與獅駝國交戰,雙方所需軍饷,竟然還要向佛寺借債!”
陳昭在殿内負手搖頭,“此後,才有典當行業的出現。”
“據我所知,獅駝國之所以一朝被滅,就是因爲還不起債券,不得已有滅佛之念,于是被那隻大鵬給吃的幹幹淨淨,你們佛門開辟了一個新行業,然後滅了一個國家!”
“一個宗教,教徒不事生産,竟然還把持國家錢财命脈,耗費國民精神,甚至危害國家命運,哪個君王能容得下這種教徒?不滅佛,就得滅國,隻有滅佛方才能救國,你們所謂佛子受難,怨的誰來?當年釋迦傳法,就是這麽教你們的?”
長汀子默默無言,他的真實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彌勒佛祖,雖然如今臨凡,封閉了自身神通,但不代表他的見識也不存。以他的地位,對于佛門往事自然十分了解,知道陳昭所說之話,确有其事,對于陳昭所诘問之言,确實是難以作答。
長汀子沉默良久後,方才答道:“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滅。當年之事,定有緣由,是非曲直,已歸塵土,到底誰是誰非,何人能與評說。”
陳昭道:“五六百年前或許道聽途說,但是如今事怕是你辯解不了。”
他看向長汀子,“當初祭賽國建塔龔風華舍利子,不過是磚塔而已,現在到了我國,竟然換成了銅塔,耗材勞民,貪得無厭。你們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卻爲何對身外之物如此看重?功名利祿每樣都勘不破,修行又有什麽用?”
長汀子低頭歎道:“陛下對我佛門成見已深,已經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解釋清楚。”
他微微一笑:“不過陛下與我佛有緣,不如在此随我研習我佛經義,隻需一年半載,想必會有開悟之時。”
長汀子r笑道:“我有大乘真經三藏,隻需日日念誦,就會明心見性,了悟我佛慈悲真意。”
陳昭嘿嘿笑道:“佛在心裏,豈在口中?”
他歎道:“當年佛祖在雪山傳法,手持一朵金婆羅花意态安詳一言不發。衆生不解,唯有摩诃迦葉破顔輕輕一笑。佛祖當即說迦葉得其真傳,可見佛法講究明心見性,以心印心,一朝得悟,即心成佛。你卻在這裏苦誦大乘真經三藏,這能修的出什麽東西?難道就修成這一個大腹便便笑對衆生,讓别人知道你的本來面目?”
長汀子又是一震,知道被陳昭看出了自己的的底細。
他是世尊釋迦牟尼佛的繼任者,未來将在娑婆世界降生修道,成爲娑婆世界的下一尊佛,即賢劫千佛中第五尊佛,常被稱爲“當來下生彌勒尊佛”。
他這次以長汀子的凡人身份降臨凡間,目的就是渡化陳昭,将他引入佛門,早日征得佛門果位。
但如今卻發現,對方非但懂佛,更是對佛門弟子的一些弊端深惡痛絕,這卻是他難以克服的。
畢竟以迦葉、阿難兩位世尊嫡系弟子,尚有未斷之欲念。
若靈山上諸佛人人苦修,穿百衲衣,少飲少食,不享耳目之欲,當初那三千弟子又有誰肯入佛門?
連靈山聖境都是如此,何況普天下的諸多信佛僧人?
需知越是佛門大德,越會講究順其自然,從不違背四季天時,别人堪破佛子未得圓滿之相,拒不入佛,縱然他是你彌勒佛,也不能強行招人入佛。
要知道他現在是凡人之軀,不可施展法力。縱然他是彌勒佛真身,準聖之體,卻知道對方也是準聖。真要施展“施主與我佛有緣”的把戲,卻也未必能成功。
不能渡陳昭入佛,隻能說明對方入魔已深。
若是動手打不過,那他彌勒佛的未來佛之位,隻怕不妙。
到了此時此刻,長汀子内心輕歎,無可無不可,随口問道:“若要成佛,虛得如何?”
陳昭道:“須得心中無佛,眼中無佛,無處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