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升起在地平線上,微微起伏的地平線一眼望不到盡頭。已是四月中,草原上的春天已經到來。陽光下枯黃綿延的大草原上也呈現出一層生機勃勃的綠意來。
春草已經冒出了頭。用不了多久,大草原上便會綠油油一片,開滿各種花朵,長滿肥美的牧草。
保國公朱晖站在營地邊緣的一片矮坡上,眯着滿是紅色血絲的眼睛看着東南方向。那裏晨霧正在消散,空無一人。
幾個時辰前,楊一清率領四萬沒有受傷的,身體狀況良好的兵馬離開了大隊兵馬,執行朱晖建議的分兵撤離的計劃。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朱晖希望能夠成功逃脫一部分兵馬,他不希望全軍覆滅。
但是這麽做,也就意味着留下來的五六萬兵馬将生路渺茫。但這已經在朱晖的考慮之中,這幾日,朱晖想了很多。心中的愧疚和悔恨自責感也越發的強烈。他的傷勢很重,自己感覺是撐不到回到大明了。所以,他最後的想法便是,挽救一部分兵馬,以減少自己的罪責。他已經沒想着能活着回到大明了,洗刷罪責贖清罪孽的唯一辦法,便是戰死沙場,以一腔熱血去證明自己。
當然,朱晖在軍中宣布的是分兵兩路伏擊鞑子,而不是分兵撤離。否則整個大軍怕是要炸了鍋。這其實是人爲判定他們的生死。跟着楊一清離開的或許能活下來,但留下來的基本上便沒有活路了。士兵們要是知道是這種結果,定會發生内讧,大軍可能會分崩離析。
不過好在事情沒有引起巨大的波瀾。兵士們現在處在一種麻木和極度疲憊的狀态,能想明白的人不多。所以,懷疑的人不多,沒有造成大規模的困惑和懷疑。
現在楊一清率領四萬兵馬已經走了幾個時辰了。他們跑步前進的話,應該已經在六七十裏之外了。這段時間,鞑子沒有出現任何蹤迹,草原上也沒有任何厮殺的動靜。基本上可以肯定,鞑子沒有發現楊一清他們已經悄悄脫離大軍。
鞑子也不是鐵打的,他們雖然将近七萬大軍分爲三撥兵馬,進行白天黑夜的數次襲擾,盡量的減少體力的消耗。但是人馬總是要累的,過去的三天他們多次襲擾,但是在後半夜卻是沒有任何動靜的。
鞑子戰馬和士兵都需要吃飯睡覺歇息,否則高強度的沖鋒他們也是支撐不住的。
朱晖正是判斷出,鞑子後半夜基本上在歇息,準備天亮之後的襲擊,所以才決定在上半夜的襲擊戰鬥之後,讓楊一清抓住這個空檔帶着部分兵馬立刻逃走。
這一手也應該出乎鞑子的意料,因爲在這種情況下,分兵便等于找死。鞑子騎兵正因爲明軍的數量龐大,不想和明軍正面死磕,才選擇了一路襲擾的最佳殺敵手段。他們絕不會想到,明軍會如此大膽,進行分兵的操作。
這其實也是打了一手反心态。
“保國公,是否應該下令拔營出發?天亮了,鞑子……怕是一會便要來進攻了。我們還可以往前走個十來裏。”手下将領,宣府參将辛國平來到朱晖身旁,拱手請示道。
朱晖轉頭看了一眼他,微笑道:“國平,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辛國平楞了楞,沉聲道:“末将追随公爺十四年了。弘治十三年,公爺和瓦剌小王子在西套黃沙堡大雁堡作戰的時候,末将便追随公爺身旁了。那時末将還隻是一名小旗官。”
朱晖緩緩點頭,輕聲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我親眼見你在黃沙堡差點淪陷的時候,帶着幾十名士兵沖進了鞑子陣中,其餘将士們受你鼓舞,也發動了沖鋒,将鞑子頂了回去。也正是那一戰,讓我知道了你。随後你便一直跟在我身邊,直到今天了。你如今已經是一名軍中大将了。”
辛國平沉聲道:“末将有今天,全靠國公爺栽培,末将感激不盡。”
朱晖擺擺手道:“主要還是靠你自己有本事有能力,我不過是看到了你的能力,給了你一些機會罷了。一切還得靠你自己奮鬥。”
辛國平沉聲道:“沒有國公爺的提拔,末将沒有如今的職位,末将是懂得感恩之人,末将心裏明白的很。”
朱晖微微一笑,目光看向東方升起的太陽,輕歎道:“弘治十三年,恩……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恍如昨日一般。我授封國公,便是那一年的事情。先皇親自接見我,當着群臣的面宣旨授予我國公之爵,賜予我金券诰書,那是何等的榮耀。那是我這一生最爲輝煌的時刻。呵呵呵。”
辛國平笑道:“是啊,末将當時知道了這個消息,也是很高興。國公爺實至名歸,配得上這份榮耀。國公爺在西套打的瓦剌人落花流水。那是驚天之功。”
朱晖呵呵笑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些紅暈。
“可是……現在……”朱晖的神色黯然了下來。他忽然轉過頭去,看着辛國平道:“國平,你知道楊大人率領四萬兵馬是去做什麽去了麽?”
辛國平怔怔的看着朱晖,嘴唇翕動,低低的道:“末将知道。”
朱晖神色一變道:“哦?你知道?”
辛國平點頭道:“末将知道。合則死,分可活。能讓一部分人活,總好過全部死在鞑子手中。”
朱晖震驚的看着辛國平,沉吟半晌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不光是末将,其實其他幾位将軍都明白。”
朱晖愣了片刻,緩緩問道:“然則……你們沒有怨言麽?我并沒有讓你們跟着楊一清他們離開,而是把你們留了下來。你也明白,留下來的人,生機渺茫。”
辛國平拱手沉聲道:“國公爺,末将等身爲大明領軍之将,戍守邊鎮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末将等早已做好了準備,随時爲大明盡忠,随時戰死沙場。況且,末将等人的生死算得了什麽?國公爺都留下來了,我們有什麽好抱怨的?我等都已經準備好了。誓死追随國公爺,随時準備赴死。”
朱晖面色凝重,緩緩點頭道:“好兄弟。好兄弟。你們都是我大明的好男兒。好,很好。看來是我多慮了。我擔心你們心裏埋怨我,所以沒和你們明言。我把你們看低了。我朱晖不如你們。慚愧之極。”
辛國平沉聲道:“公爺不要這麽說。公爺爲了大明忠肝義膽,爲保全他人置生死于度外,永遠是末将等追随學習的好榜樣。末将以此生追随公爺身邊爲榮。”
朱晖呵呵而笑,伸手拍了拍辛國平的肩膀,沉聲道:“國平,那我就放心了。傳令下去,以此山梁爲據點,搭建簡易工事,準備迎接鞑子的進攻。鞑子應該還有一兩個時辰便要進攻了,他們要先吃飽肚子喂飽馬兒才能進攻。我們還有時間築造工事。”
辛國平一愣,問道:“公爺,我們難道不應該即刻開拔麽?建造工事?那是爲何?”
朱晖緩緩搖頭道:“不,我們不走了。上萬傷兵,我們走不了多遠,我們也走不掉了。不如在此紮營等着他們,搭建簡易工事,收縮陣型,以弓箭手拒敵。殺一個是一個,也能夠支撐更長的時間,爲楊一清和那四萬将士逃出生天創造機會,拖延時間。”
辛國平恍然,沉吟片刻道:“末将明白了。與其被鞑子一路追殺,累的半死,還根本逃不脫。索性不如以逸待勞,原地等着他們。跟他們拼了。”
朱晖點頭道:“正是。”
辛國平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轉身前往傳令。朱晖卻又叫住了他。
“國平,軍糧已經沒有了吧。”
“隻夠一天了。”辛國平回身回答道。
“我想也是如此了。殺馬吧。殺了所有的馬兒,全部炖了,讓将士們吃的飽飽的。”朱晖沉聲道。
辛國平皺眉想要說什麽,卻又閉了嘴。
朱晖一擺手,身旁牽馬的親衛将朱晖的坐騎,一匹五花駿馬牽了過來。朱晖拿過缰繩,伸手在愛馬的脖子和頭上輕輕撫摸,低聲道:“馬兒,馬兒,你雖是一匹馬兒,但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我着實舍不得你。但是現在,我迫不得已了。讓将士們吃飽殺敵,你也算是你盡了你的使命。對不住了。”
朱晖歎息着,抽出腰間長刀,猛地刺進五花馬的心髒,咬着牙來回攪動了兩下。五花馬發出一聲悲鳴,仰天倒地,雙目圓睜,掙紮幾下便不動了。
衆人大驚,目瞪口呆。
便聽朱晖輕聲喝道:“擡到營地裏剝皮割肉。國平,還愣着作甚?趕緊去傳令建造圍牆工事。”
辛國平眼角熱淚湧出,沉聲應諾,快步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