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鳴的佛郎機炮散發的硝煙味尚未散盡,鞑靼人的一輪攻城剛剛結束。城頭上,朱晖和楊廷和神色木然,疲憊而憔悴。
這已經是過去十天來鞑子的第八次攻城了。鞑靼人在東勝城四周架起了一百六十多架的投石機,在過去的十天裏,他們利用這些投石機對着小小的東勝城狂轟亂炸,早晚不休。
大明大軍這次是攜帶有佛郎機炮的。隻不過,此炮太過笨重,在行軍途中成爲了拖累。而且朱晖和楊一清都認爲,和鞑子作戰,基本上用不到這東西。因爲似乎無需強力攻城的手段。
佛郎機炮用來攻城是利器,但是用來和鞑子正面作戰,那是沒有太大的作用的。更何況笨重的佛郎機炮會嚴重拖慢行軍的速度,這和認爲可以速勝的想法背道而馳。
故而,原本大軍攜帶了八十多門繳獲自甯王叛軍手中的佛郎機炮和邊軍配備的一百多門盞口将軍炮被半路精簡,最終隻攜帶了四十門佛郎機炮随大軍北上。
這四十門佛郎機炮架設在東勝城頭,倒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隻可惜,明軍對于佛郎機炮的運用還很生疏,加上這是一批甯王朱宸濠仿制的佛郎機炮,質量上并不過關,使用壽命也很低。在過去十天的高強度發射之中,操作不當炸膛了六門,使用壽命到了極限損壞了十多門,現如今隻剩下了二十餘門可以發射。然而,火藥和彈藥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而且這二十餘門佛郎機炮也接近報廢的程度了。
嚴格來說,鞑子的攻城不能稱之爲全面攻城。稱之爲圍困擾擾或許更爲準确些。因爲鞑子兵馬沒有發動真正的對城牆的正面進攻,隻有過三次小規模的試圖靠近城牆的突破行動,但是都被守軍擊退。
但是,鞑子的一百六十多架投石機對着城池的狂轟濫炸,射程超過六百步的巨型投石機,對城中守軍造成的壓力是巨大的。即便佛郎機炮轟掉了六十多架投石機,取得了很大的效果。但是鞑子用泥包築成了掩體之後,佛郎機炮的鐵球炮彈便再也無法對掩體後的投石機造成殺傷了。
兩層泥包堆積起來的半圓形掩體,鐵球炮彈砸上去便會深深的嵌入其中,但是根本無法穿透那些帶着粘性草根和泥土的屏障。最後佛郎機炮的目标隻能對着那些操作手亂轟,雖然造成了殺傷,但顯然是大炮打蚊子,殺傷力和效果都很有限。
不過,幸運的是,鞑子的投石機雖然多,但是他們顯然也遇到了一些沒料到的問題。投石機,顧名思義,是要投擲石塊往目标砸的。但這大草原上,可沒有石塊作爲炮彈。整個東套除了草原便是沙漠,根本無法有石彈的供應。
從黃河北岸運送石彈過來顯然是不可能的。鞑靼人沒有這個儲備,也沒有這個運輸的能力。
所以,鞑靼人倒也懂得就地取材,他們挖掘草皮下的凍土作爲投擲之物,倒也解決了這個問題。不過雖然這些泥巴團凍得硬邦邦的,好像很有些威力的樣子,然而投射出去便不是那麽回事了。凍土塊砸在城牆上和地面上,便會四分五裂。甚至有的在空中便解體,根本休想砸毀城牆和防禦設施。隻是看上去黑壓壓一片呼嘯而來,結果屁用沒有。
一開始明軍對此嗤之以鼻,這便是鞑子的進攻手段,這可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甚至楊一清也爲此作了一首打油詩嘲笑鞑子說:且看蠻夷多可笑,投土砸城似傻鳥。一日投土三萬方,東勝城頭可種糧。意思是說,鞑子砸的滿城都是泥土,城裏的将士們可以在這些泥巴上種莊稼了。
然而,令敵我雙方都沒想到的是,鞑子砸凍土進城的行爲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草原下的凍土富含水分,本來是松軟的泥土,完全靠着水分凍結才凝結成團。鞑子沒日沒夜的往城裏砸,小小的東勝城城牆上下,乃至城中幾百步的距離之内全是臭烘烘的黑土。
明軍将士人數衆多,來回踩踏,加上幾天的晴好天氣之後,城牆上城内街道上便全部成了泥潭。人馬的踩踏,讓這些凍土變成了泥糊糊一般,簡直到處都是。更讓人惡心的是,這些泥土的氣味經過一年又一年的草根腐爛,牛羊糞尿的滲透之後,再加上踩踏攪拌,那氣味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讓人頭暈目眩,頭疼作嘔。
鞑子不斷的将這些臭泥巴團投進城裏,讓泥潭越來越厚,範圍越來越大。大明士兵們開始還試圖清理,但最終發現,這是完全清理不了的,每天隻能在泥潭臭水之中跑來跑去,忍受着令人作嘔的環境,還得随時提防鞑子有可能發生的真正的進攻。
這十天時間,明軍上下被折騰的精疲力竭。不光是鞑子随時随地會發動的泥巴打擊,不分白天黑夜擺出的進攻态勢的折騰,其中也有這些臭泥潭帶給人的困擾。每天在這些粘稠的惡臭的泥潭之中跑來跑去,即便沒有鞑子的攻城威脅,也會讓人精疲力竭的。
楊一清和朱晖的心情是一天比一天的糟糕。當然不是因爲這些臭泥巴的困擾,畢竟這些因素的影響,并不能成爲鞑子攻下東勝城的決定性的助力。反而因爲鞑子隻能用這種方式進攻,讓朱晖和楊一清松了口氣。
因爲他們知道,一百多架投石機同時轟擊城牆的後果。以東勝城這種城牆防禦,定是會砸出缺口,砸塌城牆城樓,以及城牆上所有的防禦設施和兵士都不能立足的。
鞑子的投石機隻能投射泥巴進來,這有什麽好擔心的?
但是,他們擔心的是,随着時間的推移,援軍根本連個影子都沒有。被圍城已經十四天了,雖然援軍到來的速度沒有那麽快,一切順利的話,也要在起碼二十天之後。但是朝廷援軍若是前來救援的話,此刻應該有些征兆了。
朱晖和楊一清都認爲,朝廷如果派兵來救援的話,必是會先派出部分騎兵趕到,在鞑子大軍左近進行滋擾威懾。随後大軍才會到來。
從京城調集騎兵趕來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起碼應該在邊鎮調集部分騎兵做出姿态來。半個月時間,從邊鎮到此處是肯定能抵達的。其實那隻需要六七天時間便可。
鞑子沒有任何的異動,那便說明根本沒有任何的兵馬到來。随着時間的一天一天的過去,兩人怎不心焦,怎能沉得住氣?
軍中雖然實行了軍糧配給制度,每名士兵每天隻能吃兩頓飯。但即便如此,也撐不過一個月。而且士兵們吃不飽,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裏,又是被困在小城之中,士氣已經低迷到了一定的程度。
軍中已經接連發生一些讓朱晖和楊一清不能容忍的事情。畢竟是四鎮兵馬集結于此,雙方本來就不認識,即便九邊邊軍之間也是有鄙視高低之分的。宣府大同的兵馬,自認爲是拱衛京城的兵馬,對甯夏延綏的邊軍是看不起的。雙方言語習慣以及行事方式上也都各有差異。在這種吃不飽,天氣又寒冷的情形下,很容易産生摩擦。
兩天前,因爲争搶一鍋飯,宣府和延綏的邊軍的兩支小隊便打了起來。結果差點釀成了大範圍的内讧鬥毆,造成了數人的傷亡事件。雖然朱晖和楊一清以軍法處置了帶頭的幾名士兵,讓事情暫時平息。但是這也說明,軍中士兵已經心浮氣躁,已經開始失去了耐性和理智。這是士氣低迷的象征。
朱晖和楊一清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心中也産生了各種胡思亂想的猜疑。
會不會是仇钺沒有突圍成功?
會不會是朝廷的兵馬遭遇到了鞑子另外兵馬的襲擊?
會不會是朝廷得知這個消息,皇上震怒,朝廷裏正亂作一團?
會不會是張延齡不肯領命出兵?别的人又不敢擔負這個責任?
兩人想了諸多的可能,就是沒想朝廷會不會不出兵,任自己這支兵馬自生自滅。确切的說,他們不是沒想,而是不敢想這個可能。
十五天,十六天,十七天,十八天。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楊一清和朱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兩個人已經成了城頭的望夫石,每天做的事情便是舉着千裏鏡遠眺蒼茫的原野盡頭,等待着任何風吹草動的迹象。
但是,一天一天的過去,他們的心也逐漸沉入了谷地。
第十八天晚上,朱晖進了楊一清的住處,鄭重的和他商議一個他不願意提及卻已經在腦海裏考慮了數日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