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戈壁沙漠的隆冬季節的風就像刀子一樣,剖開他們單薄的寒衣和盔甲,鑽到他們的骨頭裏去,讓他們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們的手握着冰冷的兵刃盾牌,已經全部麻木。盔甲上籠罩着一團寒氣,口中噴出的氣息都似乎是一團冰霧,将他們的胡須眉毛都全部凍結,挂上一串串的冰珠。
許多人心裏都在想,甯願去跟敵人拼命,哪怕挨刀子丢了命,也比受這嚴寒的侵襲要好。所以号令一下,這些人便迫不及待的沖了出去。
四萬大軍,那是何等龐大的數量。密密麻麻的鋪滿了方圓數裏之地,黑壓壓的像是一群蝼蟻。
他們沖上山坡,又從山坡上往下方的低窪平地處黑魆魆的白城子沖去。僵硬的身體讓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許多人在下坡的時候如滾地葫蘆一般,沿着砂礫遍地的山坡滾下去。
馬昂氣的大罵,他本來是想要所有人盡量控制聲響,因爲坡地距離白城子城牆還有兩三裏遠。他希望盡可能的不要驚動敵人,盡可能的靠近城池。
但是士兵們在山坡上翻滾而下,盔甲兵刃盾牌在碎石地面上碰撞,相互間身體也在碰撞,發出嘈雜而刺耳的聲響。像是黑暗之中的戈壁上開了無數的道場,乒乒乓乓當啷哐啷。除非是鞑靼人全部都是聾子,否則這樣的嘈雜聲是一定會聽得清清楚楚的。
但事到如今,罵也無用。既然已經無法遁形,那便也沒什麽可顧忌的了。
“爲了大明!給我殺!”馬昂站在坡上,手中長刀出鞘,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聲。
“殺!”
“殺!殺!”
震天的呐喊聲響徹曠野,震耳欲聾。一瞬間,軍人的血性在身體裏複活。毫不誇張的說,大明邊鎮兵馬是真正的軍隊。他們是真正的戰士。長久以來,守衛邊鎮,經曆無數次戰鬥,是真正見過血的軍隊。長久以來,和鞑靼人之間經曆多次較量,是真正的對手。
此刻喊殺聲響起,哪怕是最懶散的邊軍士兵,也會立刻血液沸騰。他們身體裏冰冷的血液開始滾燙,因爲寒冷而萎縮的身體也開始舒展,瞬間從灰頭土臉的模樣,變成了殺氣騰騰的百戰之兵。一個個橫眉怒目,怒吼着奔跑起來。
大明邊軍将士如黑色的海潮一般,帶着巨大的呼嘯聲奔湧而來,迅速淹沒地面,迅速沖向前方的城池。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如一片巨大的陰影,将泛白的砂礫地面吞沒。寒風中的喊殺聲,如虎嘯龍吟,如山崩地裂。
兩裏多的距離不過一千四五百步而已,大明将士在極短的時間裏便從東南兩個方向沖到了白城子低矮的城牆之外百步以外的地方。
就在此刻,黑暗中仿佛有無數的毒蛇在吐着蛇信,咻咻咻破空之聲密集而刺耳,令人毛骨損然。
無數的箭支從黑暗之中如激射而至,密集的如同急雨一般。瞬間射入沖鋒的明軍人群之中。
一瞬間,箭支射入身體血肉的聲音,釘上盾牌的聲音,鑽入甲胄的聲音。慘叫聲,哀嚎聲,喊殺聲,呻吟聲,風聲,腳步聲交織在一起。
在這黑暗的寒冷的隆冬之夜,在這戈壁荒漠之中,一場血腥的厮殺開始了。
馬昂在得知鞑子發動弓箭射擊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有些發涼。兵馬沖鋒到羽箭的射程之内便立刻遭到了打量箭支的打擊,并且白城子之中并無任何驚惶喧鬧之聲。這說明了什麽?
這隻說明了一件事。對方早有準備,他們的弓箭手早就到位了,早就已經做好了放箭的準備了。
也就是說,他們早就知道自己今晚的進攻,自己的兵馬的行蹤早就被他們發現,攻擊的意圖也被洞悉。
有那麽一瞬間,馬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作爲軍人的直覺,他感覺似乎是中了鞑靼人的埋伏。但是,這種念頭一閃而沒,被另外一種念頭所代替。
“他們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就當是光明正大的進攻便是了。我們的兵力是他們的三倍,又當如何?攻入城中,一樣殺的他們落花流水。”
其實,這正是他敢于發動進攻的底氣。在思慮該不該進攻的時候,兵馬數量的絕對優勢正是他最大的底氣。
“殺。給我殺進去,不計代價。不許後退半步,違者殺無赦!”馬昂厲聲吼叫道。
大明士兵們呐喊着,頂着密集的箭雨,完全不管不顧的沖向城牆邊緣。那些破爛的,不過一人多高的夯土城牆。那道殘垣斷壁是根本擋不住大明士兵的洪流的。隻要沖到城牆下,便會在一瞬間攻破城池。
所以,盡管被密集箭雨射中的士兵不計其數,慘呼号角之聲令人毛骨悚然。大明的将士們卻依舊咬着牙向前沖鋒。這種時候,他們也都明白,唯有向前,唯有攻入城中,沒有别的選擇。
潮水般的洪流在箭雨的打擊之下依舊迅速推進,那些黑暗中的箭支顯然沒有密集到阻止住明軍的進攻。大明士兵們很快沖到了城牆五十步開外,後方明軍弓箭手已經在将領的組織之下開始朝着前方的黑暗城池中放箭壓制敵人。突破已然在望。
但忽然間,前方沖鋒的士兵成片的慘呼起來,他們摔倒在地上,慘叫着抱着腿腳,大聲哀嚎。
後續沖來的士兵很快便明白了怎麽回事。在距離白城子城牆五十步的範圍内,被埋下了密密麻麻的尖刺樁。微光之下,遍地都是,像是雨後的南方竹林中冒出的野山筍,尖銳的硬木特制的尖刺被栽在地面上,一腳踩上去,便立刻穿透靴子底,穿透腳掌。
适才的一瞬間,數百名大明士兵着了道兒,被刺穿腳掌,釘在原地。那種痛楚,可想而知。
衆将士當真頭皮發麻,到此刻,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一件事。鞑子早已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他們早已知道己方會發動進攻。這一切都是他們布置好的。
“清理尖刺,清理尖刺,殺!”将領們大聲吼叫着。士兵們紛紛将盾牌丢在地面上,作爲墊腳之物。被沙射殺的士兵的屍體也被當做墊腳石,這種時候,什麽都顧不得了。若不立刻采取行動,一個個站在這裏便是活靶子,便是對方弓箭手的射殺的獵物。
馬昂站在後方山坡上,前方亂糟糟一片混沌,他其實什麽也看不清楚,靠的便是不斷來回的人員的禀報進展,再将他的命令傳達給前方的副總兵和其他将領。
馬昂知道,今日的損失一定不會小。但是就算損失再多的兵馬,也一定要攻進去。這是死命令。他的腦海裏現在唯一想的便是進攻,取得勝利,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遠方的北風之中似乎傳來戰馬的嘶鳴聲。那聲音在嘈雜的戰場上顯得極爲微弱。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但是馬昂是邊軍将領,對于戰馬的嘶鳴聲他是極爲敏感的。所以,在龐雜的噪音之中,他捕捉到了這個聲音。
他對此甚爲敏感,因爲他知道鞑子騎兵的厲害。他之所以要發動夜間偷襲,一來是出其不意,二來便是不讓鞑子兵馬發揮騎兵的優勢。黑夜之中,他們的兵馬被困在城裏,根本無法發揮優勢。
但此刻,馬昂卻感覺到了一陣不安。因爲他聽到的戰馬的嘶鳴聲是在遠處傳來,并非在白城子城池之中。那聲音是從城池西北方向傳來的。
馬昂疑惑又擔心的眯着眼看向遠處,那裏,在幽暗的天光之下,毛烏素沙漠的巨大沙丘如群山聳立,映襯在幽暗的天空之下。那裏什麽也看不到。
馬昂像是有所感應一般,舉起了手中的千裏鏡,看向遠處的沙丘和幽暗。千裏鏡裏一片混沌黑暗。然而,馬昂在那片黑暗之中看到了無數迅速移動的黑色斑點,馬昂驚愕的張大嘴巴,呆愣了片刻。燥熱的身體在一瞬間再一次冰冷。
騎兵,那是鞑子的騎兵!
盡管自己在戰前,已經命斥候在方圓五六裏的範圍裏進行了偵查,确定鞑子的騎兵沒有在戈壁灘上埋伏。但是,顯然自己沒有意識到鞑子的騎兵會藏在沙漠裏。七八裏外,便是毛烏素大沙漠。馬昂根本不會認爲,鞑子騎兵會躲在沙漠之中。那是多麽危險的一件事。
騎兵能進沙漠麽?在馬昂看來,那是不能的。但是,他完全不知道毛烏素沙漠的邊緣地帶其實都是固定的沙丘,甚至沙丘上還長着草木,長着大量的藤蔓等植物。
這裏雖然是沙漠,但其實河套之地的雨水并不缺少。他們隻是比正常的區域少了一些罷了。但絕不是長年不下雨,幹旱的不毛之地。
騎兵不但能在沙漠邊緣地帶行走,而且有巨大的沙丘作爲遮蔽之物,躲在沙丘之間,還可抵擋風寒。
短短盞茶時間,鞑子騎兵的洪流便滾滾而來,馬蹄聲如驚雷一般轟鳴,地面開始顫抖顫栗。整整一萬名鞑子騎兵隊,像是沙漠中沖出的惡鬼,黑暗中呼嘯的幽靈,從西北方向的沙漠之中沖鋒而來。如水面上劃過的刀鋒一般自西向東,沖入了明軍陣型之中。
騎兵對步兵的沖鋒,那是一邊倒的戰鬥。沖鋒起來的騎兵萬人隊,就像是一列火車在羊群之中呼嘯碾壓,血肉橫飛,毫無滞礙。
一萬鞑子騎兵的沖鋒,根本無法阻擋。
延綏總兵馬昂呆呆的看着下方人仰馬翻混亂一片的戰場,看着對方騎兵的洪流沖開己方士兵陣中,如絞肉機一般的收割生命,如碾子一般碾壓自己的兵馬。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怕是要弄巧成拙,闖下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