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朱厚照緩過神來,咳嗽了兩聲道:“這個……朕覺得這裏有些冷了。不如我們回宮去吧。”
張永聞言,忙上前欲侍奉起駕。卻聽楊廷和沉聲道:“皇上,曹大人禀報的楊一清和馬昂的計劃,不知皇上是怎麽看的。”
朱厚照笑道:“這個……這件事……回頭再說吧。這也太突然了。怎麽突然就要和鞑子決戰了?這件事……容朕再想一想。”
楊廷和皺眉使了個眼色,内閣大學士兼禮部大學士費宏沉聲道:“皇上,這件事怎能拖延?邊關鞑子重兵雲集,戰雲密布,戰事一觸即發。我大明将士面臨鞑子大軍進攻的危險,延綏之下,陝西等地面臨被鞑子侵入的險境。也許此時此刻,鞑子便已經開始進攻了。軍情如火,快一步便很可能占據先機,慢一步便很可能被動挨打,導緻嚴重的後果。皇上怎可顧左右而言他,不當一回事?”
朱厚照皺眉道:“有那麽嚴重麽?延綏邊鎮不是有十多萬兵馬麽?怎麽就危險了?再說,曆來鞑子沒有在嚴冬進攻的先例。你們是不是太過緊張了?朕覺得還有時間商議此事,現在就要朕決定,豈非太倉促?”
楊廷和躬身道:“皇上說的也有道理。但是這一次非同尋常。鞑靼人從未在河套集結這麽多兵馬。此事非同小可。臣認爲,倘若鞑子便是利用我們的麻痹心理,便是選擇嚴冬季節突襲,那也并不稀奇。不能以常理揣度鞑子。朝廷必須做出迅速的決策,免得到時候倉促行事,釀成大患。”
朱厚照皺眉沉吟不語。
楊廷和繼續道:“皇上,從河套進攻延綏鎮,一旦突破之後,從黃土高原往南,便是我大明内陸之地。雖然距離京城尚遠,但是一旦延綏鎮被突破,陝甘之地便危在旦夕。因爲會被鞑子切斷和朝廷的聯系,切斷糧食補給的道路。鞑子騎兵侵略如火,動作迅速,他們的騎兵可以一日行百裏進攻,而我們到時候會圍堵不及。鞑子兵馬突入内陸的風險,造成的破壞将是空前的。不考慮這樣的嚴重後果,恐危極我大明社稷。”
朱厚照皺眉道:“既然你們說的那麽嚴重,那麽先調部分兵馬去延綏鎮防守便是了。反攻河套?這怕有些莽撞吧。這可是大事,朕一時難決。”
楊廷和沉聲道:“皇上既然難以決定,何妨即刻召集群臣廷議而決。讓衆官員也都發表意見,皇上也可根據官員們的商議結果定奪。”
朱厚照想了想道:“朕覺得,要不等一等。護國公不在京城,要不等他回來,咱們再商議商議?”
楊廷和等人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皇上,此言不妥。”梁儲沉聲道。
朱厚照皺眉道:“什麽不妥?”
“皇上,朝廷大事決斷,自有其規程。朝廷有内閣六部衙門,有皇上坐鎮。朝廷大事,衆臣廷議皇上決斷,這是我大明的規矩。護國公雖位高尊顯,但他的職務隻是團營副總督,水軍衙門總督罷。是領軍勳貴,卻非内閣六部官員。他不在,朝廷大事便不能決定?豈非是天大的笑話。然則我内閣六部衙門,外廷千百官員算什麽?内閣和六部,各州府官員都是擺設不成?既然如此,皇上幹脆将内閣撤了,六部解散了,一切大事都問張延齡便是了。老臣曆經三朝,還從未聽說過這樣的荒唐事。”梁儲花白胡子抖動着,情緒激動的叫道。
朱厚照有些生氣,但又無言反駁。确實,張延齡雖然貴爲國公,功勳卓著,但論職位,隻是領軍之臣。事實上,按照大明的制度,即便是領軍勳貴,不管是國公還是侯爺,都是要接受兵部的統領的。
實際上,京營邊軍和地方衛所,在名義上都必須接受兵部的領導。兵部不下令,他們沒有私自用兵調兵之權。若論自由度,倒是錦衣衛兵馬比京營兵馬更加不受拘束。因爲錦衣衛隻接受皇上的命令。
在朝廷大事的決策上,便更不要談了。張延齡等人實際上并無參政之權。他們可以議事,但是朝廷完全可以無視他們的意見。在程序和制度上,内閣六部才是政務軍務的核心部門。隻要皇上批準,他們可以決定一切事務。
“皇上近年來已經多次打破我大明規制,護國公已經屢屢做出超出其權責範圍的事情。比如這次海貿之事,皇上準其軍務自專,這便離譜之極。準其奏議的十多項奏議,而不經過外廷商議,更是已經嚴重的破壞了大明的制度。老朽深以爲憂。護國公立下大功不假,但是規矩就是規矩,沒有規矩,朝廷今後還怎麽運作?皇上将我等内閣六部官員置于何地?眼下這件軍國大事,還要等張延齡回來決斷,這簡直是荒謬至極。”梁儲面紅耳赤的大聲說道。
“放肆!”朱厚照忍不住了,沉聲喝道。
梁儲卻一點也沒退縮,緩緩退後,取下頭上官帽,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沉聲道:“忠言逆耳,皇上不愛聽實話,老朽也沒辦法。如若得罪了皇上,便請皇上降罪老臣便是。”
朱厚照心中确實惱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對梁儲如何。自己正在恢複在百姓和臣子們心目中的形象。若是再對梁儲這樣的老臣降罪,無疑前功盡棄。
況且,梁儲說的話并沒有錯。這更是自己不能輕易處置他的理由。
楊廷和在旁及時開口道:“梁大人,你怎可如此說話?确實放肆了些。護國公是我大明重臣,屢立功勳,皇上倚重于他有什麽不對?護國公勞苦功高,爲大明盡心竭力,東奔西走。誰能比得上?海貿之策,乃是中興大明之策。理當全力支持。皇上委以重任,是應該的。事情交給你,你能做麽?”
梁儲低頭不說話。
楊廷和轉向朱厚照道:“皇上息怒。梁儲也是一片忠心,隻是話說的太重了些。皇上不要計較他說的這些話。”
朱厚照沉聲道:“罷了,朕不計較。”
楊廷和沉聲道:“皇上聖明。不過,臣也有些心裏話要說。不知臣可否禀明。”
朱厚照道:“你說便是。”
楊廷和謝恩上前,沉聲道:“皇上可知,我大明中興的标志是什麽?換句話說,皇上心目中的大明中興之世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朱厚照愣了愣道:“那還用說?自然是我大明國強民富,兵強馬壯。國力雄厚,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了。”
楊廷和點頭微笑道:“皇上說的不錯,這些自然都是我大明中興的标志。但是皇上卻忘了最重要的一條。”
朱厚照皺眉道:“哪一條?”
楊廷和沉聲道:“一洗恥辱,一雪前恥。”
朱厚照瞪大眼睛看着楊廷和道:“何意?”
楊廷和肅容道:“我大明爲何要中興?還不是因爲國力正在衰弱,這是毋庸避諱之言。但我大明爲何會衰落?從何時開始走了下坡路?那便是當年的土木堡之敗。朝廷數十萬大軍,爲三萬瓦剌兵馬所敗。英宗皇帝……被鞑子滞留。我大明數十萬将士,以及朝中重臣勳貴,一戰而沒。這一場戰事不僅是失敗,而且是一場恥辱。自此戰之敗後,朝中精英盡沒,精銳損失慘重,遭受了極大的打擊。若非京城保衛戰擊潰了瓦剌人,後果不堪想象。”
朱厚照皺眉道:“你說這些是何意?朕怎麽沒聽明白你的意思?”
楊廷和道:“皇上,土木堡之變後,我大明開始走下坡路,這是不争的事實。不光是國力受到重創,人心也受到重創。本來我大明是蒙元餘孽的噩夢,大明上下根本不怵他們。但此役之後,民心震動。甚至包括朝廷官員在内,都畏鞑子如虎狼。攻守之勢就此易勢。我大明便從之前的積極進攻的态勢,轉變爲據守邊鎮,依托長城關隘和寨堡進行防守。而鞑子也日漸驕縱輕視我大明,他們不斷的滋擾和進攻我邊鎮,多年來大大小小怕是上百回的進攻便是證明。皇上認爲臣說的對不對?”
朱厚照皺眉不語。雖然不置可否,但心裏其實是認可的。
楊廷和繼續道:“不光是我大明和鞑子之間的攻守之勢轉變,西域和周邊番國對我們的态度也從敬畏變成了蔑視,甚至幹脆與我大明爲敵。便是因爲土木堡之敗敗的離譜,數十萬兵馬被三萬瓦剌人擊敗。他們當然會對我們蔑視。”
“你到底想說什麽?”朱厚照不自在的扭動身子道。
“臣要說的是,真正的中興,不光是國力強盛,而要洗刷掉心理上的陰影。否則,永遠便談不上中興。無論我們怎麽實力強大,土木堡之敗總是在我們心中的塊壘,這種恥辱感不消除,不報那一戰之仇,便不算是真正的中興。也震懾不了周邊小國。就像趙宋一般,雖然趙宋南渡之後,得以保存。但是靖康之恥是宋朝人永遠的恥辱。無論南渡之後他們一度多麽強大,但是他們沒能一雪靖康之恥,便是他們永遠低人一等,被後世人嘲笑和看不起的理由。直到如今,我們都還在嘲笑他們的傷疤,覺得他們沒有血性,隻知苟安而不敢雪恥。所以,真正的中興除了皇上說的那些之外,便需要報仇雪恨,一雪前恥。否則,我們會和趙宋苟安臨安的朝廷一樣被後人恥笑。官員百姓們的心裏總會梗着這件事,成爲永遠背負的恥辱。”
楊廷和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