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點頭笑道:“嶽父大人所言極是。質量上自然不能有半點馬虎。其實在經營這方面,我并不擅長,提的建議未必有用,搞不好還會贻笑大方。”
徐杲笑道:“延齡過謙了。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你涉獵甚廣,眼界比我不知高了多少倍。你盡管說便是。當然,我也未必會采用,呵呵呵。”
一旁端着菜上來的徐夫人打了一下徐杲的肩膀,嗔道:“怎麽跟女婿說話呢?你這老東西,怎地說話沒分寸。你又不聽,叫延齡跟你說什麽?”
張延齡呵呵笑道:“那倒也無妨,咱們這是在家中閑聊。我的話也未必正确。嶽父說的是對的,一切要按照實際情形來定奪。嶽父天天在船廠呆着,他知道取舍,我隻管提建議,怎麽做還得聽他的。”
徐杲笑道:“夫人看到沒?這便是延齡的胸襟。你燒你的菜去,可莫多嘴。”
徐夫人瞪了他一眼,對張延齡道:“你可别在意他說話難聽,他脾氣一向如此。看在幼棠份上多擔待。”
張延齡笑道:“嶽母多慮了,不妨事。”
徐夫人這才笑着離去。徐杲道:“延齡還有什麽建議?适才好像隻提了一點,聽起來似乎還有其他的建議。”
張延齡點頭道:“我的第二個建議是,抓大放小,不必大小通知。”
徐杲道:“哦?此話怎講?”
張延齡道:“以龍江船廠的設施和規模,不必和小的造船作坊搶生意。而要專注于造大船,造海船。現在在造大船海船方面,除了龍江船廠,我還想不到第二家。所以,我看到咱們作塘裏還在造小型漁船和運貨船,便覺得有暴殄天物之感。同時也有同造船作坊奪食之嫌,根本沒有必要。五年之内,隻要貿易推進順利,龍江船廠不愁沒有造船訂單。你們要做的恰恰是要解決這方面的需求,而不是浪費這麽好的設備和資源去造那些中小型船隻。而且還耽誤了大船的制造交付時間。”
徐杲緩緩點頭道:“說的很是。我跟王啓年說過這件事,但是王啓年認爲,有銀子就要賺,賺的越多,對龍江船廠便越有利。可以有銀子建造鐵甲戰船,也可以擴大船廠規模。對船廠的設施進行更新改造。造小船周期短,銀子來的快。而且得利多于大船。無論是物料和人工,小船要簡單許多。一艘大船,需要的物料都需要從外地買進,甚爲苛刻。且一艘大船,起碼需要兩三個月的工期,中小船隻一個月便可下水。所以我覺得他說的也并非沒有道理,便沒有堅持。畢竟,鐵甲戰船需要加快建造,那也是不能松懈的。”
張延齡笑道:“原來如此。不過這二者并不沖突。不在乎那一時的快錢。嶽父大人,這龍江寶船廠固然需要賺銀子,這當然是沒錯的。但是,歸根結底是爲了大明的海貿服務的。現如今在最需要加快建造海貿大船的時候,不能以利計算,而要承擔起責任來。我可不是需要這船廠能賺多少銀子。至于造鐵甲戰船的銀子,一旦海貿開展起來,很快便有銀子源源流入。一個是急功近利,一個是長遠布局。嶽父當明白我的意思。”
徐杲緩緩點頭,這話似乎有些道理。但是……
“嶽父大人。龍江寶船廠承擔的責任重大,但絕不是爲利。我希望的寶船廠,是在目前能夠爲海貿做出最大的支撐,加快海船建造,爲海貿服務。于此同時,我希望寶船廠要鑽研的是大型戰船和海船的技術革新,要成爲行業的領軍者。但絕不是要和以後起來的民間船廠争利。龍江寶船廠的格局不應隻有這麽小。”張延齡繼續道。
徐杲皺着眉頭,沉吟不語。說實話,他有些迷茫。
“龍江船廠不但不能和民間造船廠争利,反而要大力扶持他們。在技術上,人員的培訓上,造船的經驗上都要扶持他們。這麽跟你說吧。哪怕龍江寶船廠生意蕭條,不賺一兩銀子。但如果我大明後續各地的船廠紅紅火火生意興隆,能夠吸收數十萬百姓做工,能夠養活他們的家庭。每年造出大量船隻,滿足海貿和内陸運輸的需求。整個行業帶動相關行業蓬勃發展。那比龍江船廠一家獨大更令我高興。我所希望的龍江寶船廠,最終會成爲一個行業的學堂,成爲一個創新鑽研的大學堂。今後可以在造船技術,材料運用,船隻的機械結構的設計上面推陳出新,建造出更堅固,更快,更好的船隻來。通過這樣的革新,讓大明的造船技術遠遠領先于世界,讓别人望塵莫及。能做到這一點,那便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結果了。”張延齡繼續說道。
徐杲終于完全領悟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的明白了龍江寶船廠的定位。它承擔的職責是開辟一個新的行業的繁榮,助力海貿大計的助力者的角色。自己其實将它的定位看得太低了。還是格局不夠使然。
自己看得船廠的繁榮和興衰,看得是眼前之利,看的是局部。而張延齡謀得是全局,看得是整個海貿大計。
想清楚了這一點,徐杲的心中豁然開朗,頓覺海闊天空。
……
張延齡一行在南京一直逗留到了十月底,除了處理監督相關事宜之外,和朱清儀母子也團聚了多日。遊覽了南京的一些名勝古迹。
并且,張延齡在這裏還遇到了一位故人。那便是許久未見的唐寅。
當初在江西南昌府,張延齡和唐寅有過一面之緣,并且以買畫的理由資助唐寅,讓唐寅回蘇州老家,不要和甯王同流合污,以免将來受到牽連。
當初唐寅許諾爲張延齡畫的落霞孤鹜圖和秋水長天圖,在回到蘇州之後,唐寅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精心構思畫了這兩副畫,并且親自攜帶準備前往京城親自送給張延齡。
但誰知行到河南一帶,正遇河北劉六劉七之亂,河北山東一帶戰亂紛紛,亂民橫行。唐寅不敢再上京,隻得折返回蘇州老家。
再後來得知劉六劉七之亂平息,唐寅再次往京城去。結果到了京城卻得知張延齡率軍下南洋征戰,唐寅不得不遺憾而歸。
自江西南昌府一别,竟然已經是四五年的光景過去。而這四五年的時間,唐寅已經在江南名聲鵲起,潛行鑽研繪畫技藝,已然成爲一代大家。
此番唐寅在蘇州從一位好友口中得知張延齡在南京府,于是趕忙前來相見。終于在張延齡即将離開南京前往廣州府之前和張延齡見了面。
張延齡再次見到唐寅,發現他早已非當日落魄模樣。又得知他的境況已經大大的好轉,現在他的畫作已經是很多人都希望得到的珍貴藏品,早已可以靠着賣畫便可過上富足的生活,張延齡自然是非常的高興。
兩人見面,自然是唏噓感歎,此一時彼一時。唐寅最感謝的是張延齡當初勸他離開甯王朱宸濠,果然朱宸濠造了反。若是當初還留在甯王身邊,現在怕是和甯王府的那些同黨幕僚們一起被砍了腦袋了。
當然,當初那五百兩銀子的巨款,對唐寅也是極爲重要的。那五百兩銀子,足夠唐寅在蘇州老家可以安心将養身體,鑽研繪畫技藝。這對他現狀的改變,可以說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對此,唐寅是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兩人把酒言歡,酒到酣處,唐寅将爲張延齡畫出的《落霞孤鹜圖》和《秋水長天圖》展現在張延齡面前。
那《落霞孤鹜圖》畫的是高嶺峻柳,水閣臨江,有一人正坐在閣中,觀眺落霞孤鹜,一書童相伴其後,整幅畫的境界沉靜,蘊味深邃。畫風飄逸灑脫,展現了極高的藝術品味和手法。
張延齡在後世見過這幅畫的赝品,此刻真迹在前,真個是看得如癡如醉。
“國公爺當日說,去南昌沒有見到落霞孤鹜秋水長天,今日在下便畫出來給國公爺瞧。不知國公爺注意到了沒有,那亭中之人,便是國公爺的模樣。”唐寅醉态熏熏的說道。
張延齡大爲驚訝,仔細觀瞧,那水閣之中的男子的樣貌倒是确實和自己有些相似,不覺大笑不已。
秋水長天圖也是意境深遠,體現了唐寅巅峰時的畫風和筆力。
這兩幅畫,之後由張家子孫一直保存到後世。隻可惜秋水長天圖在一次搬家途中丢失,從此佚失不見。倒是落霞孤鹜圖一直保存到了後世。在某次蘇富比拍賣會上驚豔亮相,拍出了伍億元的高價。
後世之人恐怕永遠也想不到,這副《落霞孤鹜圖》是當初有人隻花了五百兩銀子便買到手的。他們更不會意識到,畫中之人便是大明朝的護國公張延齡本人的畫像。他們還以爲是唐寅自己的畫像。這也算是曆史的一個小小的有趣細節,滄海桑田中的一個小小的遺珠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