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通道打通之後,張延齡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要打通陸上貿易通道,可不是嘴巴上說說而已。任何一條貿易道路的打通,不僅僅是路途通暢,最重要的反而不是道路的連接。
有沒有實力能夠讓西域諸國允許通商,有沒有能力保護商道的安全,來往客商貨物的安全,其實才是最重要的。
大明朝以西,大大的小小的西域小國部落确實不少,也盡皆不在大明的掌控之内。吐魯番、葉爾羌、塔裏木,亦力把裏,吉利吉思、哈薩克。再往西便是月即别、吉瓦布,呼羅珊等西域之國,一路向西可通向波斯國。往南則可抵達南亞大陸。
這一路的部落和小國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多,串聯在出河西走廊的古絲綢之路上。
這條路上商道的打通,和西域諸國的貿易一旦發展起來,顯然帶給大明的好處着實不少。
大明朝如今确實控制了河西走廊。從涼州到最西北的肅州,歸于陝西行都司管轄。通道一南一北,駐紮有隸屬于陝西行都司的涼州衛和肅州衛扼守。基本上可以控制住河西走廊的兩端。
但是狹長的河西走廊南北兩側卻都是鞑靼人的地盤。南側是鞑靼土默特部落,這是覆滅的蒙元帝國的一個分支部落,屬于鞑靼六大萬戶部落之一。他們盤踞在祁連山以南的青海一帶,和河西走廊一山相隔。
不過,畢竟有祁連山的阻隔,土默特部對河西走廊的威脅并不大,隻是對陝甘東側邊境具有威脅。
然而,河西走廊北邊便不同了。那裏自動往西,從甯夏賀蘭山以西開始,一直綿延往西數千裏之地,都是屬于已經一統大漠的鞑靼小王子巴圖蒙克達延汗的統率之下。
雖然河西走廊以北也是三座大山阻隔,形成天然的屏障。但是北側的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之間都是有崎岖山道可以潛入的。隻是因爲道路崎岖,大隊騎兵無法進入,然而鞑靼人的小股遊兵卻是經常進入河西之地進行滋擾。
雖然他們不敢攻擊西側的肅州衛和東側的涼州衛的大量邊軍駐守的城池,但是小股兵馬對于河西走廊通道内的百姓的滋擾,對沿途驿站烽燧的破壞是極爲頻繁的。
更有甚者,還曾發生過從涼州衛運往肅州衛的糧草辎重被襲擊的事情。這幫鞑靼人偷偷潛入,燒毀了肅州衛的兵馬補給糧草和一批過冬的冬衣物資,導緻大雪來臨時,肅州衛兵馬斷糧少衣,差點鬧出大亂來。
如果要打通路上商道,商賈的車隊和人員的安全是完全得不到保證的。派人保護也是不現實的。鞑靼人分散行動,隐藏在暗處,每一隻商隊都需要配備相當數量的兵馬護送。總長一千四五百裏的河西走廊,那得需要多少兵馬護送?
而涼州衛肅州衛乃至算上涼州衛南邊的西甯衛,也不過是三衛兵馬。以邊軍兵馬的編制,總兵力不過一萬八千人。又要護衛商賈,又要守衛邊鎮,這顯然是絕不可能的。
如果商賈的安全得不到保證,那麽,沒有任何的商賈會冒這麽大的風險去往西域諸國經商。西域諸國的商賈也同樣不敢如此。
而這,還是在大明控制了河西走廊的前提之下。
一旦出了肅州衛,便離開了大明疆域。而肅州衛以西真是和大明爲敵的吐魯番汗國。别看隻是一個小小的吐魯番汗國,大明朝卻屢屢栽在他手下。大明原本在肅州衛以西哈密地區設置有哈密衛,而吐魯番汗國原本也是對大明俯首稱臣的。但是自土木堡之變後,大明的孱弱被吐魯番汗國所洞悉,他們不但攻下了哈密衛,将戰線推到了肅州衛前,還曾于弘治十七年圍攻過肅州衛。肅州衛指揮使芮甯率軍出戰,結果被吐魯番汗國蠻兵殺死。肅州衛兵馬大敗,差點連河西走廊的西側出口都丢了。
除了吐魯番汗國之外,西域諸國對大明的态度也各自不一,所以,要想将貿易路線打通,西域諸國必須臣服,否則是根本行不通的。
張延齡正是在了解了所有這些情形之後,才決定暫時不去想陸上貿易商道打通的事情。以目前張延齡所能調動的資源,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若強行爲之,反而會适得其反。
現在楊廷和提出了這個設想。張延齡驚訝于他居然也有這般思維,居然能夠想到打通陸路商道的辦法。但是于此同時,卻也不以爲然。
“楊首輔,道理是不錯。陸路貿易通道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是卻最終放棄了這個設想。你知道爲什麽嗎?”張延齡淡淡道。
楊廷和一笑,點頭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覺得,陸上的貿易路線根本無法保證安全,西域諸國和我大明的關系也并不和睦,所以,根本不可能完成此事是麽?”
張延齡呵呵笑道:“看來你是完全明白這裏邊的困難。請問,你說半年打通貿易路線,如何能做到呢?這種不切實際的承諾,你以爲我會相信麽?說笑麽?”
楊廷和沉聲道:“護國公,我并沒有說笑。聽我細說。打通陸上商道的難點在于西域諸國未必配合,商道安全得不到保證。而這兩點的根源,其實都在鞑子身上。鞑子的襲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西域一些小國之所以于我大明爲敵,其實是爲鞑靼人所控制,或者得其所惠。比如吐魯番汗國,國小地瘠,到處是荒漠沙海,綠洲草原面積很少,人口也不多。他們憑什麽能夠和我大明對抗?還不是鞑靼人給了他們戰馬兵器糧食,和他們結盟?我大明若不是忌憚鞑靼人的壓力,早就調集兵馬将吐魯番汗國給滅了。……另外,還有亦力把裏和葉爾羌國,他們面臨鞑靼人的威脅,不得已和他們交好,和我大明爲敵。我大明于西疆兵馬薄弱,隻能自保,更無法讓他們感到畏懼。所以他們便對我大明輕視。”
張延齡皺眉道:“你意思是,所有的症結都在鞑靼國身上?然則……你難道想要……”
楊廷和緩緩點頭道:“正是,護國公應該已經猜出來了。本人和楊一清大人,兵部尚書曹元以及内閣外廷重臣商議過對策,我們決定,一了百了解決所有的問題,便需要對鞑靼人進行北伐。将鞑靼人打敗,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他們對商道的騷擾威脅将會不複存在。對西域諸國的控制和援助也會斷絕。到那時,西域諸國隻有一條路,便是對我大明示好。别說貿易路線開通了,怕是要他們俯首稱臣都不難。”
張延齡愕然道:“楊首輔。北伐鞑靼國?這可不是随便說說的事情。你們是瘋了麽?怎麽會突發奇想?”
楊廷和沉聲道:“這可不是突發奇想。自土木堡之戰後,我大明曆朝無不想着一血前辱,進行北伐,将鞑靼人趕到漠北苦寒之地去。再加上鞑靼人這些年來對我大明騷擾不斷,每年犯邊的戰鬥都有數十次。近年來還有多次大規模襲擾宣府甯夏延綏等鎮的事情發生。對鞑靼人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一勞永逸的解決他們,這早已是我大明上下都想做的事情。現如今,正是時候了。”
張延齡皺眉道:“正是時候?”
楊廷和沉聲道:“正是。我和楊一清大人,曹尚書以及一些領軍的大人商讨過。我們一緻認爲,欲伐鞑靼,先取河套。河套之地爲鞑靼人占據,對我大明腹地形成極大威脅。所以奪取河套,将他們趕到黃河以北,這是第一步。失去河套的鞑靼人便是去了河套兩岸的沃野,失去了黃河滋潤的草原。他們将會受到極大的打擊。馬匹牧草糧食都會因此而減少。河套之地,也是我大明一直以來的心腹之患。”
張延齡皺眉不語,楊廷和說的取河套是完全正确的思路。河套便是黃河幾字彎内部的大片沃野之地。黃河水滋潤的草場肥美,是鞑靼人養馬的重要地方。糧食出産也不少。
更麻煩的是,鞑靼人經常從這一片進攻延綏大同甯夏等鎮,來去自如。因爲根本沒有天險阻隔。收取河套的奏議在大明一直沒有斷過,其戰略意義非同尋常。
楊廷和他們說第一步要收複河套之地,顯然是對的。
但問題是,奪取河套,便會引發全面的戰争。大明目前這個階段,有這個實力奪取河套麽?有這個實力迎接之後鞑子的反撲麽?
而且,拿回河套,對路上貿易路線的通暢之時可沒有什麽明顯的關聯。要說有影響,也不是立竿見影的影響。根本不足以兌現楊廷和說的,半年便可打通貿易路線的說法。
張延齡開始懷疑楊廷和的動機。
他根本不是想要打通什麽貿易路線。他是要以此爲借口,發動北伐,收取河套。這收複河套的巨大功勞,便足以讓外廷地位穩固,功勞巨大。在目前外廷不利的局面下,這将是一次性扭轉局面的巨大功勞。
張延齡有理由懷疑,這是楊廷和等人謀劃的一次利用軍事上的冒險解決眼下外廷不利局面的一次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