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看着張太後慘白的臉,輕聲說道。
“然而,我以爲你會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你是大明朝的太後,是皇上的母親,你的身份特殊,和尋常女子不同。尋常女子能做的事情,你卻是不能做的。這沒什麽不公平,因爲你同時也享受到了尋常女子所享受不到的尊崇和地位。世上的事情便是如此。有所得便有所失。這個道理相信二姐也是懂的。”
“我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反應便是要制止你,因爲你這麽做會毀了自己,毀了皇上,也毀了我們張家。但是我實在不忍說出來,我很矛盾,不知該怎麽樣才不會傷害到你,所以才一直拖着沒有決斷。期間你也該明白,爲了讓你自己醒悟,我這也做了一些你不開心的事。你身邊的那些知情的宮女和内侍被我派人給處置了,便是希望你能借此機會徹底醒悟過來,從泥潭之中抽出身來。這對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然而,現在看來,你不但沒有醒悟,而且已經深陷其中。你已經被楊廷和徹底的掌控了。”
張延齡緩緩的走到張太後面前,張太後的身子爲微微的抖動,似乎很冷的樣子。張延齡心中難受憐惜,可是他知道今日必須要把話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必須徹底的解決此事。這其實也是在幫助張太後。
張延齡伸出雙手搭在張太後的肩膀上,将張太後按坐在椅子上。張太後本已經渾身無力,搖搖晃晃。此刻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手指攪動着絲帕,抖動的厲害。
“二姐,你當真以爲楊廷和是真心愛你的麽?你可曾想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跟年輕貌美的少女相比有什麽優勢?我張家不過是普通人家罷了,二姐也非什麽千金小姐出身,既非傾國傾城之貌,又琴棋書畫詩詞文章并不精通,憑什麽楊廷和會真心的愛你這樣的半老徐娘?而且還冒着巨大的風險?我這話說的固然刺耳,但是二姐你可曾扪心自問過?楊廷和這樣的讀書人,自命不凡,地位又高。他身邊不知有多少年輕貌美的女子投懷送抱。他之所以表現出對二姐的情義,那絕非是因爲愛你,而是因爲你是太後。你有左右局面的能力,你的地位對楊廷和而言是可以利用的。正因爲如此,他才會勾引你,趁着你情緒低落的時候趁虛而入。這便是此人的陰險之處。”
張太後腦子裏一片混亂。既有被張延齡當面點出秘密的驚恐,又有張延齡的直白之言帶給自己的羞辱和憤怒。同時又因爲張延齡說的話讓她心中生出有些醒悟的疑惑。
難道說,楊廷和當真是虛情假意?可是他在自己面前表現的并非如此啊。他是那麽的溫暖貼心,那麽的才學淵博,那麽的耐心溫和。對自己是那麽的體貼。怎麽會是别有居心?
起碼到目前爲止,楊廷和并沒有向自己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要自己幫他對付誰,幫他在什麽事情上說話。這一點上,自己實難苟同。然而,張延齡說的卻又是事實。自己不是沒想過楊廷和爲何會喜歡自己,自己琴棋書畫并不精通,一些風雅之事楊廷和卻是全部都精通。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個傻子一般。他這樣的人,跟自己難有共鳴,又怎會喜歡自己呢?
“二姐,我知道你心裏是疑惑的,甚至還是不肯相信我的肺腑之言。但你應該也見識到了朝廷裏的鬥争有多麽的殘酷。也會波及宮中。就像當年,周家送進宮來的那個婉兒一樣,先皇多麽穩重專一之人,一樣被蠱惑。二姐當不會不記得那件事了吧?”
張延齡輕輕的提起茶壺,爲張太後斟了一杯茶遞給她,張太後縮着身子并不接。張延齡便将茶這放在桌上,在張太後的身前坐了下來。
“……那便是周家所用的手段。看似是我和周家的利益之争導緻的結果,但其實卻也是因爲你獨寵後宮所引發的後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權力和利益的争端。看清楚了這一點,二姐便該明白,這個張小宛爲什麽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視野裏了。”
“雖然你否認是楊廷和将張小宛送到宮裏的。但是我知道,這件事必是楊廷和所爲。因爲隻有他才能巧舌如簧的說服你,讓你以爲這件事是真的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楊廷和是何等工于心計之人,二姐,你的心思連我都能猜得出來,更何況是處心積慮的楊廷和?我知道你又要說,楊廷和是謙謙君子,不會這麽做。是我小人之心。但是還是那句話,一位大明首輔,居然去勾引當朝太後,這豈是什麽謙謙君子,忠臣之所爲?楊廷和要利用你,達到他自己的目的,僅此而已。”
大廳之中,一片沉默。張太後靜靜的坐在那裏,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張延齡坐在那裏看着張太後,雖然說出了很久就想說的話。但是,心中并無多少快意。因爲張延齡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再一次讓張太後的心破碎。二姐顯然是真的愛楊廷和的,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但是自己的話,她卻也無法反駁。
良久之後,張太後緩緩的舒了口氣,擡起頭來。
“夜深了,哀家要回宮了。”張太後道。
張延齡站起身來,輕聲道:“二姐……”
“你不用說了,不管你說的是不是事實,哀家決意……和他一刀兩斷,再不會有瓜葛了。哀家犯了個錯誤,哀家不守婦道,将皇家聲譽和張家至于危險之中。哀家是個罪人,是個不知羞恥之人。”張太後輕聲道。
“二姐,不要這麽說自己。我知道,你很難。我有時真的希望你能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子,這樣你便能追尋你的幸福。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延齡希望你快樂幸福,可是有些事情上卻力不從心。是小弟無能,不能保護好你,也不能給你想要的。”張延齡輕聲道。
張太後站起身來,走到張延齡身邊,伸手抓着張延齡的手,輕聲道:“你沒有錯,你很好。二姐爲之前說的話向你道歉。你一直在做事,爲了大明朝,爲了皇上,你盡心盡力。我不該那麽說你。是二姐糊塗。小弟,你做的很好。”
張延齡歎道:“二姐不用自責。延齡對二姐的尊敬一如從前。”
張太後點頭道:“我知道。你已經很忍耐了。你早就知道了這件事,可是你爲了我卻選擇了忍耐。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其實早就知道。小弟,二姐絕不會再和他有來往,從此一刀兩斷,隻有公事,不涉于私。但我可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
張延齡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張太後要說什麽。她必是要求自己不要去找楊廷和的麻煩。
果然,張太後道:“我和……楊首輔……畢竟有五年的情分。雖然不是什麽光彩之事,但這件事也并非全然是他的過錯。事實上是我主動對他吐露心意的。……不管他是不是刻意的勾引,這都是事實。我想請你不要因爲這件事而爲難他。就算是……我感謝他這幾年的陪伴。因爲……這五年多時間,我過的很快樂。哪怕他是騙我的,想要利用我,我也覺得很快樂。你懂我的意思麽?我那時正處于黑暗之中,是他,拉我出來,讓我有了新的期盼。延齡,看在二姐的面子上,你放他一馬。不要因爲此事,對他不利。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張延齡皺眉猶豫着,他本來已經做出了決定,這一次絕對不會饒了楊廷和。要徹底解決此事,又不能張揚出去。張延齡已經決意派人暗中除掉楊廷和。哪怕大明首輔的死會引發巨大的波瀾,造成嚴重的後果,自己也決心要嚴懲楊廷和。這厮實在是太陰險無恥了。
但是,張太後果然提出了這個請求,看着張太後哀求的眼神,張延齡不知道該怎麽決定了。
面對自己這個待自己如母親一般,處處維護自己的姐姐。張延齡實在無法拒絕她的請求。就像當初自己一直猶豫張太後的感受而選擇旁敲側擊而不是雷霆手段解決她和楊廷和之間的事情一樣。這一次他依舊不肯讓張太後痛苦。
張延齡心中的弱點并不多。穿越多年,他已經是一個心腸如鐵一般的人。多少人死在他的命令之下,他也沒有皺眉頭。哪怕那其中有許多是無辜的性命。張延齡也不會因此而心軟。
但是,張太後顯然是張延齡的軟肋之一。妻兒親人和摯友便是張延齡的軟肋,是能夠影響張延齡的決定的因素。
“二姐,既然你這麽說了,延齡自然遵命。但是,延齡必須把話說清楚。如果二姐依舊和他藕斷絲連,一旦被我知道,我保證楊廷和會被大卸八塊。一旦楊廷和拿這件事作爲要挾,或者散布什麽不利太後聲譽的話,他也得死。總之,他若是聰明的話,便不能再糾纏你,也得閉緊嘴巴。否則,我必不饒他。如果哪一天楊廷和橫死,那定是他做出了不當的舉動。”張延齡沉聲道。
張太後點頭道:“多謝小弟能答應我。哀家從今往後深居簡出,不問世間之事。”
張延齡本想說兩句勸慰她不要如此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或許她隻能如此。深居簡出,禮佛誦經,過孤獨寂寞的日子。或許這便是張太後的宿命。這樣或許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結果。
“二姐,還有件事必須要提前告知你。如果你身邊的貼身宮女翠玉等人突然消失不見,你不要感到吃驚。你該明白,要了結此事,有些人是要永遠閉上嘴巴的。否則,不知何時便會壞了大事。”張延齡壓低聲音道。
張太後身子一震,半晌緩緩說道:“哀家要回宮了。”
張延齡躬身,口中大聲叫道:“恭送太後回宮。”
張太後舉步走到廳門前,伸手嘩啦一聲拉開廳門,舉步走下台階,步入庭院的昏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