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來見張延齡,隻是想爲之前的事情向張延齡表達一下他的大度和象征性的歉意。他覺得,張延齡定會順水推舟和自己重歸于好。張延齡無非是面子上過不去而已,問題并不是很大。
但是現在,朱厚照才意識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樣,情況極爲嚴重。看起來張延齡似乎心中極爲不滿,已經有些心灰意冷,想要撂挑子,從此不理事務了。
今晚的談話觸及靈魂,已經不是一般的交流。張延齡的言語之間也沒有任何的客氣,從踏入書房門的那一刻,他便直截了當,毫不避諱那些根本不能觸及的敏感話題。
他的态度也很明朗,對于自己的那些抱怨,他沒有像之前那般安慰和鼓勵自己,也沒有撫慰之言,而是硬生生的頂了回來。讓自己啞口無言。
身爲大明皇帝,生來便是要當九五之尊的皇帝的人,自己确實不能說命運的不公。自己若說不公平,那天下人豈非個個都覺得不公平。
自己确實沒有把心思放在朝政上,一件接一件的事情,讓自己焦頭爛額。自己的雄心壯志也正在被消磨殆盡。腦子裏成天想的便是如何不背這個黑鍋,不讓别人指責自己。現在的自己已經很難聽進去對自己指責的話。心态已經完全失衡了。
身爲大明皇帝,怎可去推卸責任,去想着和臣子勾心鬥角。自己的雄心壯志去了哪裏?自己要中興大明的宏願已經在這八年的亂糟糟之中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而自己本來是應該勵精圖治,做出一番大事的才是。
事情是何時變得如此糟糕了?
現在,連從頭到尾對自己都完全支持,爲自己到處滅火,自己倚重的的張延齡都覺得心灰意冷了,都萌生退意,那麽自己将來還有誰可以依靠?再出亂子,還能倚仗誰?
想想舅舅,從自己登基的時候起,便一直在爲自己平事。無論是因爲自己的任性而爲引起的危險局面,還是因爲劉瑾的胡作非爲造成的亂局,以及藩王們的乘機作亂。他都毫無怨言的去解決。
有人說舅舅是爲了功勞,爲了官職地位和封賞。一度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可是舅舅提出的解除海禁之策,并且親自傾家蕩産的花銀子打造艦隊出海和佛郎機人拼命,一去便是一年半的時間,抛妻棄子,離國萬裏。這難道也是爲了地位和封賞?
他已經是國公了,且家财巨萬。他的功勞已經足夠大了,他完全可以躺在功勞簿上享福,他這麽做是爲了什麽?有誰是爲了出風頭和功勞甘願冒這麽大的風險,去往萬裏之外的南洋去和佛郎機人争奪海貿路線?放眼大明,沒有一個人會願意。
他這麽做顯然不是爲了什麽官職地位和封賞,他是真的希望大明能夠擺脫目前的困境,才會這麽做的。他爲了大明,便是爲了朱家的江山,爲了自己。
朱厚照忽然感覺到愧疚無比,愧對張延齡的付出。自己居然還會因爲他在九江府逼着自己懲罰了江斌而感到不快。居然還覺得張延齡确實有些居功自傲,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這簡直太蠢了。
張延齡如果真的心灰意冷,就此萬事不理,自己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放眼身邊,自己還有誰能夠幫自己解決棘手的難題?
江斌?那不是笑話麽?賦予他權力便是爲了更好的作爲自己的耳目來替自己打聽消息,關鍵時候去撕咬他人。他隻是自己養的一條狗罷了。
狗隻能做狗的事情,真正的大事他是做不了的。平天下的事情隻有張延齡這樣的人才成。
勳貴集團的其他人?一樣的靠不住。定國公徐光祚已經老邁,其子徐延德不堪重任。英國公張侖雖然年輕,但并無亮眼的成績,而且遇事不肯擔當。其他勳貴更是不要指望,勳戚之家在大明朝其實早已不是什麽中堅力量,他們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利益。
外廷便更别說了,就算他們當中有人很有能力,但是對外廷文官,自己從來便不信任他們。他們瞧不起自己,他們隻會指手畫腳,指谪這裏指谪那裏。仰仗他們是不可能的。
張延齡是自己唯一可以完全信任,而且又有能力幫自己守住江山,且發自内心想要幫自己中興大明的人。自己必須要挽回他的心,必須要做出姿态來了。
“舅舅,朕能倚重的人隻有你,你若甩手不顧,朕可怎麽辦?舅舅千萬不要因爲朕的一時任性而生氣。朕也知道自己錯了。朕向天發誓,從今往後,朕一定改變心态,一心一意爲大明的中興着想,絕不會再任性而爲了。舅舅若是不能消氣,對江斌也不能容忍,朕即刻處置了江斌便是。”朱厚照來到張延齡面前,拉着張延齡的衣袖哀求道。
張延齡看着朱厚照沉聲道:“你到現在還以爲,臣是爲了江斌生氣麽?”
朱厚照忙道:“朕明白,朕明白,從現在起,朕全力支持舅舅的海貿計劃。朕相信舅舅一定會爲了大明着想,舅舅的計劃也一定會将我大明帶入中興盛世。朕明日便上朝,敕封舅舅爲大明水軍總督,兼海貿和市舶司事。今後但凡舅舅所議之事,朕都無不應允,隻希望舅舅不要生氣,朕真的知道錯了。”
張延齡歎了口氣,躬身道:“皇上,臣絕不是逼迫于你,臣根本不想那麽做。但是,大明朝不能在這樣下去了,若不抓緊時間,國力日漸衰落下去,将來的亂局将不可收拾。趁着大明還有底子,必須要除病去患。到了病入膏肓之際,便回天乏術了。這是臣的真心話。再不改善百姓的生計,百姓沒活路,造反叛亂的事情會一波波的到來。到那時,無兵饷錢糧,也得不到民心的支持,社稷危矣。”
朱厚照點頭道:“朕知道,朕知道,朕着實慚愧。舅舅都是爲了朕好。”
張延齡沉聲道:“皇上其實是極爲聰慧之人,臣一直都看好皇上能夠扭轉乾坤。隻要皇上下定決心,臣全力輔佐,必會達到目标。隻要皇上能夠讓天下人吃飽飯,穿暖衣,那便是最好的口碑。隻要國庫充盈,有兵有錢有糧,便也不懼任何情形。皇上的聲望自然高了起來,而朝廷上下對皇上自然便會欽佩拜服。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用去在意外廷那些人的看法和目光,他們最多便是嘴巴說說而已,他們能夠做什麽?皇上越是在意,他們便會越來勁。”
朱厚照點頭道:“多謝舅舅教誨,朕真的悟了。”
張延齡道:“皇上有這個态度,臣心中甚爲欣慰。臣自然不會當不忠之臣。臣也表個态,隻要皇上真心爲大明社稷着想,臣将會全力支持皇上。任何人想要對皇上不利,得問我張延齡答不答應。”
朱厚照心情激動,連聲道:“有舅舅這句話,今晚朕能睡得安穩了。”
張延齡微微點頭,躬身道:“皇上,天色不早了,皇上早些回宮安歇吧。臣送你出府。”
朱厚照點頭,舉步欲行,忽然有回轉身來,看着張延齡道:“舅舅,朕想問問你,在你心中是怎樣看朕的?”
張延齡一愣,問道:“皇上爲何如此一問?”
朱厚照輕聲道:“沒什麽……朕隻是随口一問。”
朱厚照低着頭轉身往外走。張延齡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中明白了過來。朱厚照這二十多年來心中都背負着包袱,少年時便不被認可,父親沉默寡言,天天忙碌不休,沒時間去和他交流。爲人又嚴肅的很,見了面三句不到便要問學業。張皇後也是如此,她性格雖然開朗,但是對朱厚照卻甚爲疏遠。
或許是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朱佑樘身上,對朱厚照疏于關懷。
所以,朱厚照其實并沒有從父母那裏得到太多的關愛和認可。正因爲如此,他才會對陪伴他成長,對他百依百從的劉瑾等人有着特殊的情感。
登基之後,朱厚照又不被大臣們認可,劉健等人處處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訓他,讓朱厚照更是沒有感受到被人認可的感覺。恐怕隻有在身邊弄臣的口中,朱厚照才會被認可,而那種認可,卻又是極爲誇張的吹捧。
在這種極端扭曲的情形下,朱厚照形成了極端自大,卻又自卑叛逆的性格。
之後他寵信的劉瑾卻又是殺害先皇的兇手,朝廷裏又出了太多的亂子。這一切恐怕讓朱厚照的心理都發生了扭曲。他那麽聰慧之人,卻表現出行事荒唐的外在,做出許多令人嗔目結舌的事情來。這或許便是心理上長期壓抑和得不到認可所緻的放縱和叛逆所緻。
自己雖隻比他大幾歲而已,但是終歸是他的長輩。所謂母舅母舅,見了舅舅親三分。或許在他心目中,得到自己的認可很重要。今晚自己的話又極重,他心中恐怕已經起了巨大的波瀾。
站在長輩的角度上來看,他隻是個想要得到認可的孩子。他其實隻是希望得到肯定而已。
想到這裏,張延齡沉聲開口道:“皇上,留步。臣有話要說。”
朱厚照已經到了廊下,回轉頭來道:“舅舅要說什麽?”
張延齡走上前去,看着朱厚照微笑道:“皇上不要心理負擔過重,在臣看來,皇上聰慧過人,将來必是聖明的君主,必會做出一番大事的。包括臣在内,天下百姓都在等着這一天。”
朱厚照眼神迷茫道:“舅舅說的是真話?”
張延齡沉聲道:“臣豈敢說謊。臣自不必說,天下百姓的心思,臣也是知道的。臣跟皇上說件事,皇上便明白了。”
張延齡于是快速的将那日到馮四海家中慰問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道:“馮四海的母親隻是一名普通的老婦人,兒子陣亡之後,見了我不是哭天搶地,不是悲痛号哭,而是問她的兒子在戰場上是否英勇。我給她額外的撫恤銀兩,她們執意不收,隻要求讓馮四海的兒子也能追随父親的腳步參軍報國。這說明我大明百姓忠君愛國爲國報效的底色沒變,他們對皇上的信心,對大明朝的信心并沒有喪失啊。所以,朝廷不能辜負他們,不能讓他們失望。皇上說是麽?”
朱厚照緩緩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口中輕輕籲了口氣,整個人本來佝偻的背脊也挺直了起來。
“朕明白了,多謝舅舅教誨,朕不會辜負他們的。舅舅不必送朕了,朕回宮了,明日早朝再見。”
朱厚照說罷拱了拱手,轉身大步走入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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