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南坊地處外城東南,這裏人口稠密,房舍密集,遠離京城繁華街區,和白紙坊一樣,是京城貧民聚集之地,是京城有名的貧民窟。
張延齡一行策馬緩緩走在狹窄坑窪的街道上,兩側低矮的房舍像是一個個的鴿子籠一般,擁擠而無序。街道上污水橫流,臭氣熏天,連戰馬都打着響鼻不肯在泥污之中踩踏。
衣衫破爛的孩童們甚少見到有騎着高頭大馬衣着光鮮的人來此,一個個好奇的跟在張延齡等人馬後,拖着鼻涕嬉笑着指指點點。瞪着童稚好奇的目光看着張延齡一行。有的甚至大膽的上前,伸手在馬肚子上摸一把,便興奮的叫鬧着逃開去。
他們的父母知道厲害,這些騎着馬的大明朝的兵馬可不能惹,大聲的呵斥着孩童們離開。有的直接将孩童拖到街邊,揮起巴掌一頓打,打的孩童尖聲哭叫。
張延齡皺着眉頭,看着周圍的場面,心情很是糟糕。
這裏的情形如此惡劣是張延齡沒想到的。張延齡知道大明朝的百姓許多人生活艱苦。但是在京城之中,還有如崇南坊這樣的髒亂差的貧民窟的存在。這裏的百姓的居住和生活條件還如此惡劣,那是說不過去的。
京城尚有這樣的地方,更遑論京外的窮鄉僻壤之地了。大明朝立國一百多年,如今非但沒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反而近年來貧困日甚,這是朝廷的重大失職。大明朝任重道遠,要改變現狀,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去發展。
不過張延齡心情的糟糕倒不完全是因爲看到這些百姓的處境,畢竟大明朝的貧苦百姓多了去了,張延齡也見識了不少。但是張延齡今日是和陳式一等人來慰問陣亡的馮四海家裏人的。這件事終究要告訴他的家裏人,雖然張延齡一直不忍,但也不得不來。
見馮四海這個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将領的家居然居住在這種地方,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中,這便讓張延齡心中着實難以釋懷。
當貧困和苦難具體到某一個自己所認識的甚至關系親密的人身上的時候,這種苦難便更加的真實且感同身受。變得更加的具體起來。
“公爺,前面小河邊的那條巷子便是馮兄弟的家了。”孟亮指着前方一片柳樹橫亘之處說道。
張延齡微微點頭,催馬加快腳步。不久後,衆人便抵達了那條小河旁。說是小河,其實就是個臭水溝。裏邊水草和垃圾糾纏着,黑乎乎的河水上漂浮着各種雜物。臭氣熏天。
沿着小河西側的小道,走過一片低矮的房舍。一座破敗的小院出現在視野裏。這小院看上去比周圍的房舍要好一些,起碼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落。那便是馮四海的家了。
小院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光着上身,單手拎着一支石鎖嘿然發聲,抛來抛去。這少年隻有十五六歲,但是身上的肌肉卻很健壯,他手中的石鎖起碼有個二三十斤,單手提舉,左右交換,抛飛過頂,顯得毫不吃力的樣子。
見到一隊騎兵到來,那少年停止了舞動石鎖,臉上帶着迷茫的神情看着張延齡一行。
張延齡看那少年五官,環眼闊嘴,國字臉,和馮四海極爲相像。心中不免有些恻然。
“你們是誰?你們找誰?”那少年大聲問道。
孟亮正要說話,張延齡擺了擺手,翻身下馬緩緩走近,笑道:“小兄弟,我猜你姓馮。是也不是?”
那少年疑惑道:“你怎知道?是了,你們是和我爹爹一起的振威營的兵馬是不是?”
張延齡笑道:“聰明的很,被你猜中了。”
那少年道:“我爹爹跟随護國公去海外了,他不在家。你們是來找他的麽?”
張延齡歎了口氣,溫聲道:“你叫什麽名字?你今年多大了?這一手石鎖玩的倒是挺溜。”
那少年道:“我叫馮剛,今年十四。這石鎖算不得什麽。跟我爹爹比差遠了。我爹爹不光會耍石鎖,武技還很高強。可惜他不肯教我。”
張延齡微笑道:“你爹爹爲什麽不肯教你?”
馮剛道:“我爹爹不許我舞槍弄棒,他想要我讀書當官,不許我練武。我是瞞着他練的。對了,你們可别告訴我爹爹這件事。他知道了會生氣的。他要我讀書,可我對讀書沒興趣,我隻想練習武技。”
張延齡道:“你爲何要練習武技呢?”
馮剛道:“我想當兵殺敵,和我爹爹一樣。報效朝廷,爲國盡忠。”
張延齡點點頭道:“好小子。不錯,有志氣。”
馮剛道:“可我爹爹說我這是沒志氣。見我練武技,想要當兵,他便打罵于我。”
張延齡微笑道:“你爹爹是怕你吃苦。若當兵沒志氣,你爹爹爲何要當兵?你是家中獨子,你爹爹是擔心你受苦才那麽說的。”
馮剛驚喜道:“原來如此,我倒是錯怪爹爹了。”
張延齡點點頭,這時,小院院門開了,一名中年婦人出現在門内,見門口這麽多兵馬,吃驚的瞪大眼睛。
那婦人衣着樸素,身上的衣服還打着補丁,不過漿洗的幹幹淨淨。頭發也梳的整整齊齊的,一點也不邋遢。
“你們是?”婦人訝異問道。
馮剛道:“娘,他們爹爹軍營來的。”
那婦人目露疑惑之色,忙行禮道:“原來是我夫君的營中将軍們,諸位将軍有禮了。”
張延齡拱手行禮,陳式一霍世鑒等人也齊齊行禮。
孟亮沉聲道:“馮家娘子,這一位是我大明團營副總督,振威營提督張公爺。”
那婦人更是驚訝,慌亂道:“張公爺……您是專程來我家的麽?是不是我夫君犯了什麽事了?是不是又喝酒打人了?我……我……”
張延齡忙道:“你莫驚慌,馮将軍沒有犯事。我是專程來探望你們的。”
“專程來探望麽?那是……爲何?”婦人呆呆道。
張延齡一時不知怎麽開口,拱手道:“我們可以進院子說話麽?”
“哦,請,請,公爺和将軍們快請。剛兒,給公爺和将軍們沏茶。”婦人忙道。
衆人跟着婦人進了院子。小院簡陋,但打掃的潔淨,角落裏種着幾片菜畦,綠油油的已經長出了嫩芽。一棵梨花樹高大粗壯,樹蔭下擺着石桌和小闆凳。
張延齡來到石桌旁站定,擺了擺手。霍世鑒帶着人将一隻箱籠提了過來擺在石桌上。那是一個紅漆木頭箱子,漆皮已經掉了多處,斑駁陳舊。
“那是……我夫君攜帶随身衣物的箱子,這是……怎麽回事?”婦人明顯感覺到了異樣,聲音開始顫抖。
張延齡沉聲道:“請夫人清點一下裏邊的物品,看看是馮将軍之物。”
那婦人呆呆發愣,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半晌沒有伸手。
張延齡歎息一聲,上前打開箱籠鎖扣,掀開了箱子。裏邊是一堆衣物,内衣外衣都有,有的打着補丁。都是些尋常之物。一個小小的翠綠荷包躺在箱子一角,荷包上還繡着兩個字‘平安’。
那婦人似乎明白了什麽,睜着驚惶的眼神看着張延齡,想要問,卻又不敢問。
張延齡低着頭,沉聲道:“夫人,本人萬分抱歉,卻不得不來禀告你們這個噩耗。馮将軍他……在南洋和佛郎機人作戰之中……爲國捐軀了。”
那婦人呆呆的站着,沒有說話。隻靜靜的站着。四周一片安靜,一陣風吹來,頭頂的梨花撲簌簌而落,如下了一場雪。那婦人的眼淚也如同梨花花瓣一般撲簌簌的流了下來。
“夫君……”馮家娘子上前,伸手抓住箱子裏的衣物捂在臉上,發出壓抑的哭聲。
“夫人節哀,我等也是萬分悲痛。馮兄弟他……遭遇不幸,我等都悲痛難抑。跟讓我們悲痛的是,馮将軍是在海戰之中随船沉入大海,我們竟尋不見他的屍首。所以,隻将他的遺物整理,攜回大明交給你們。也好做個衣冠冢安葬。馮将軍爲國捐軀,死得其所。朝廷将會褒獎他的忠勇。本人前來,便是來禀報此事,并且慰問你們。我……”
張延齡話未說完,忽聽屋子裏有人叫道:“祖母,祖母,您别出去。”
張延齡轉頭看去,隻見一名白發老妪杵着拐杖正從屋子裏緩緩走出來,馮剛在一旁攙扶着,還有一名七八歲的女童,拉着老妪的衣角。
“娘!四海他……”馮家娘子哭着奔過去,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那老妪緩緩點頭,伸手輕撫她的頭發,緩緩來到衆人面前站定。
“張公爺……此事千真萬确麽?”老妪沉聲道。
張延齡躬身行禮道:“老夫人,我……痛心疾首,沒能将您的兒子活着帶回來。他……确實陣亡了。”
老妪輕歎一聲,站着不動。清風吹過,她花白的發絲随風飛舞,宛如銀霜一般。
“莫要哭了。四海是領軍之将,随時會有這一天。兒媳婦,莫哭了。哭也哭不活了。”老夫人緩緩道。
馮家娘子哭的更大聲了。
老夫人歎了口氣轉向張延齡,輕輕問道:“張公爺,老身想問你一句話。”
張延齡忙道:“老夫人請問。”
老妪靜靜問道:“我兒戰場勇否?”
張延齡心中一痛,躬身沉聲道:“勇冠三軍!”
老妪籲了口氣,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