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厮拍朱厚照馬屁倒也罷了,搞些小名堂倒也罷了,張延齡都可以容忍。但這厮越來越不像話。錦衣衛兵馬在街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說服朱厚照讓外四軍已經進駐京城外城,張侖等人反對時,他提出以外四軍和團營比試勝敗,耍詐勝了團營,讓張侖和徐延德朱麟等人大失顔面,故而無法反對外四軍進駐京城。
這種種的表現,都表明這厮不僅僅是谄媚皇上,而是意有所圖,懷有野心。
現如今他掌握錦衣衛衙門,又有進駐外城的外四軍兵馬在手,實際掌控的兵馬已經有兩萬多人。在京城已經頗有實力,又有皇上的寵信,也難怪他嚣張跋扈起來。
這些倒也罷了,憑他這點兵馬,倒也翻不起什麽大浪來,畢竟二十萬京營兵馬坐鎮京城,江斌想做些什麽,還差得遠。
但是張延齡最惱火的是,這厮居然把手伸到自己頭上來了。若不是他在朱厚照面前慫恿他去打什麽海盜,兩艘鐵甲戰船怎麽會被朱厚照下旨征召?從而導緻張隐空手而歸。
無敵艦隊在海外的戰鬥之所以一直無法放開手腳,不得不靠着冒險和精妙的謀劃來作戰,便是因爲手頭戰艦不足,實力不濟。如果多兩艘鐵甲戰船在手,之後的戰鬥也不至于兵力捉襟見肘,處處行險。
可以說,海峽深水航道那一戰,就是因爲鐵甲艦不足才導緻不得不以兩艘鐵甲艦攔截阿方索的主力艦隊。馮四海和一船将士的陣亡便是跟此有關。
張延齡可不是個和善的人,這件事他可沒忘。本來想着回大明之後找機會給江斌這厮一個教訓,沒想到這厮不知道自己犯了事,今日還叽叽喳喳的多嘴,終于惹惱了張延齡。
本來張延齡隻想着奚落他幾句便罷了,畢竟要給皇上面子。這厮卻不知進退。張延齡豈能慣着他。
王守仁太聰明了,機智的在旁補了一句‘護國公喝多了’。張延齡立刻心領神會。今日便以酒遮臉,好好的教訓一下這厮,教他明白他是個什麽東西,教他知道誰才是爺。
張延齡站起身來,身子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張延齡撐着桌子站定,噴着酒氣斜眼看着江斌。
“江斌,問你件事。皇上去打海盜的提議是你提出來的麽?”
江斌一愣,皺眉猶豫。
張延齡冷笑道:“敢做不敢當?莫非要推到皇上身上去?”
江斌咬牙道:“不錯,是我的主意,這有錯麽?山東沿海海盜出沒,我陪着皇上去打海盜,順便讓皇上散散心,這有錯麽?”
朱厚照笑道:“是啊是啊,朕也想有所作爲。配合護國公的打通海貿航道的計劃。海盜不除,商船如何敢貿易?”
張延齡擺手道:“皇上,這件事和你無關,我問的是江斌。”
朱厚照翻翻白眼,隻得住口不語。
“江斌,打海盜沒錯。皇上想去,也自無妨。這都不是大事。我隻問你,是不是你建議皇上截留我的兩艘鐵甲戰船的?我命張隐回來搬援兵,結果我兩艘造好的鐵甲戰船被征用去打海盜了。江斌,是不是你的主意?”張延齡瞪着眼看着江斌。
江斌吃驚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定又要狡辯了是不是?敢做不敢當了是不是?又要往皇上身上推?你是不是個男人?”張延齡嘲諷道。
江斌今日也喝了不少酒,本來就心中怒氣上頭,酒氣沖腦,否則也不至于和張延齡杠起來。此刻聽張延齡嘲諷,腦子一昏,叫道:“是我的建議,那又如何?我是爲了皇上的安危。既出海打海匪,自然需要保證皇上的安全。那兩艘鐵甲船正好合用,我便建議皇上征用了。”
朱厚照再一次忍不住開口道:“護國公,朕不是讓張隐帶給你朕的信件,解釋了此事麽?這件事,朕……”
“砰”的一聲。張延齡一巴掌拍在了桌上,他似乎沒有聽到朱厚照的話一般,手指指着江斌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狗東西,果然是你的主意,你還振振有詞?适才皇上和諸位都聽到了我們在南洋和海外作戰的情形。爲何如此慘烈,如此兇險?還不是因爲兵力不足,戰船不夠?本人手頭隻有七艘鐵甲寶船,面對的是前前後後近百艘的龐大的佛郎機戰船,配備有一千多門佛郎機炮的佛郎機東方艦隊。兵力人數都超過我們十倍。在這種情況下,江斌你這狗東西居然建議截留我寶貴的後援戰船,将本人和我出征艦隊将士們陷于危險的境地。你是想要我們全部死在海外是不是?狗東西,你的心思何其狠毒,其行可殺,其心……可誅!”
大堂上一片安靜,倒下的酒杯中的殘酒滴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滴答之聲。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驚愕的,包括朱厚照王守仁等人在内。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延齡一開口便是一頂天大的帽子扣了下來,這是要殺頭的罪名。他将江斌建議挪用鐵甲戰船的谄媚行爲直接上升到了陰謀的層面上,說江斌是意圖讓他和的兵馬因爲得不到援軍而死在海外。這是最爲嚴厲的指責,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江斌張着嘴巴發愣,他忽然意識到,今天自己惹上了大麻煩了。護國公不是簡單的管教自己和羞辱自己,他是要自己的命。
“我……我沒有。我沒有這種想法,護國公,你誤會我了。皇上,臣沒有這麽想啊,臣隻是想讓皇上能夠舒舒服服的打海盜,能夠保證平安。臣對天發誓,絕無護國公所說的那種意圖。皇上……”江斌大叫起來。
朱厚照皺眉道:“護國公……這件事……”
張延齡再次打斷朱厚照的話,厲聲喝道:“江斌,你想把皇上拖進來是麽?皇上又非領軍作戰之人,怎知其中的利害?你是欺騙皇上年輕,不知道這裏邊的關竅,利用皇上對你的信任,更是心藏狡詐。皇上聖明燭照,他若知道調用這兩艘鐵甲戰艦将會讓我海外兵馬陷入絕境,他會這麽做麽?而你,是領軍作戰之人,自知其中關竅,卻不同皇上明言,便是包藏禍心,事後好推到皇上頭上。更是狡詐惡毒的欺君之行。更是該死。該千刀萬剮!”
朱厚照本來是要說些話爲江斌遮掩的,但張延齡這番話把他的嘴一下子堵住了。他要是再喂江斌遮掩,豈不是說他身爲皇上,明知海外戰事危險,卻不顧張延齡等人的生死截留戰船爲自己去打海盜消遣。那豈不是說自己根本不在乎張延齡和海外将士的死活?
“皇上,微臣豈有此意?護國公,你莫血口噴人,我絕無此意。我怎敢這麽做?皇上,您是知道微臣的。護國公,今日如果我江斌得罪了你,随便您怎麽處置。就算殺了我,我也不能認這樣的罪名。皇上聖明,還請明察秋毫啊。”
江斌徹底的慌了。他終于明白了張延齡的厲害。他明知道自己隻是爲了谄媚,讨皇上歡心而這麽做的。他也明白這件事自己其實做不了主,必是皇上首肯的。但他堵住了皇上的口,硬生生給自己安了兩項大罪。陷害張延齡和海外兵馬以及欺君之罪。
别說兩件了,任何一件都夠的他人頭落地,滿門抄斬的。
江斌懊悔不已,自己爲什麽要惹他?自己根本不具備挑戰他的實力和地位,自己怎會昏了頭跟他杠起來了。都是貪杯惹的禍,這樣的場合,雖然沒幾個人向自己敬酒,但自己卻自顧喝了好幾杯。以至于被酒氣沖昏了頭,居然想跟張延齡杠一杠。這下可好,惹了這位爺,兩個抄家殺頭的罪名硬生生的安在了自己頭上,那可如何是好?
張延齡噴着酒氣,瞪着眼睛,像是一頭要吃人的猛虎。雙手撐着桌子,身子前傾,仿佛要撲到江斌身上一般。
江斌忽然噗通跪地,朝着張延齡大聲叫道:“護國公,江斌得罪了您,您大人大量,放了我一馬。我給您磕頭。護國公您也說了,我是您的孫子,我叫您爺爺,爺爺饒了我一回。您總不能跟自己不懂事的孫子過不去吧?皇上都倚重于您,您是大明砥柱,一言九鼎的人物,莫跟我這跳梁小醜一般見識。”
說罷,江斌咚咚咚的磕起頭來,磕的腦門出血,顯得凄慘萬分。
衆人盡皆愕然,雖然覺得江斌這種行爲不齒,但瞬間便都明白他的狡詐的心思。他是故意這麽自輕自賤,故意擡高張延齡的身份和地位,故意磕頭賠罪,從而激起朱厚照心中的不滿。他太了解朱厚照了,他知道今天要是不讓朱厚照出面,自己怕是死定了。而要讓朱厚照出面,則必須要激起朱厚照的任性,讓他對張延齡生出不滿來,他才會不管不顧。
雖然,他知道自己這麽做了之後,今後必然徹底的得罪了張延齡。但是現在火燒眉毛,且顧眼下。過了這一關再說。
果然,朱厚照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之前兩次說話被張延齡打斷,被張延齡堵得說不出話來。已經頗爲尴尬和不快。現在見江斌如此,更生不滿。
即便你是我的舅舅,是我倚重之人。江斌就算是一條狗,你要打他,也要看看他的主人是誰。你如此無視于我,豈非太過。
“護國公,朕覺得……江斌雖然有罪,但不至于是刻意爲之,更别說是心有圖謀。他也許也隻是糊塗罷了。截留戰船的事,是朕答應了的,朕也有錯。是朕每考慮周全,讓你們在海外作戰遭受了困難。若說有過,朕也難逃幹系。”朱厚照緩緩開口道。
張延齡心中歎息。來了,曆史又在重演,當初朱厚照便是這麽袒護劉瑾的。他現在又要這麽做了。這個人說他愚蠢,他比誰都聰明。說他聰明,卻又愚蠢之極。真是讓人扼腕。
“朕覺得,江斌算是無心之失,給予一些懲罰便也罷了。更何況,若非這無心之失,此次朱宸濠之亂,朝廷沒有像樣的戰船與之抗衡,局面恐無法收拾。所以,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朱厚照繼續道。
張延齡呵呵笑了起來:“皇上,照這麽着,是否要給江斌記上一功呢?”
朱厚照皺眉道:“朕不是這個意思,朕的意思是,事情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不過江斌确實有過,差點害了護國公和海外的将士們。該當懲罰。朕覺得,将江斌廷杖二十,罰俸半年,自省思過。回京之後,登門向護國公磕頭道歉。護國公,你看着懲罰是否滿意?對了,朕也向你道歉,朕也考慮不周,朕以後必多思量些,考慮周全些。”
張延齡沉聲道:“臣不敢。皇上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臣自然聽皇上的。”
朱厚照點頭,喝令錦衣衛将江斌拉到大堂下首廷杖。廷杖聲聲,江斌一聲聲的慘叫,張延齡的臉色卻無絲毫的回轉。
有将領向張延齡敬酒,張延齡揮手不理,突然起身向朱厚照拱手道:“皇上,臣一年半沒有回大明,甚爲想念家中妻兒。歸心似箭。臣請告退回京。另外臣請告假三月,休養身體,請皇上恩準。”
朱厚照愕然道:“你……你這便要走?明日要攻南昌府,剿滅朱宸濠,你不留下跟朕一起?”
張延齡哂笑道:“十幾萬兵馬,圍的跟鐵桶一般。南昌府人心早已混亂,一口氣吹過去便可破城,還用得着臣在這裏麽?再說,皇上禦駕親征,何等氣勢,還不手到擒來?臣便不必留下了。請皇上念臣征戰經年,疲乏勞累,準臣回京。”
朱厚照心中忐忑,他知道張延齡是真生氣了。
“好吧,那朕送送護國公。”朱厚照道。
“不敢有勞皇上聖駕。臣告退!”張延齡拱手行禮,轉身離席,大踏步離去。
王守仁忙躬身對皺眉發愣的朱厚照道:“皇上,臣去送送護國公。護國公喝多了,皇上不要介懷。”
朱厚照歎了口氣,點頭道:“好吧,你勸勸他,代朕送送他。”
王守仁點頭,躬身退出。朱厚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酒壺咕咚咚的灌起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