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張延齡倒是沒有出門。看到海倫娜帶着佛郎機使者到來,張延齡命人請他們進了城堡大廳之中落座。
城堡大廳裏裝飾一新,大廳内都挂上了宮燈。外邊的草坪上和花木上,一群大明士兵也正在忙着拉彩繩,紮宮燈,忙的不亦樂乎。
“幾位貴客一早來見我,不知所爲何事?聽說昨日你們準備回國,有這回事麽?談判還沒達成共識,你們怎好離去?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命人去碼頭追趕阻攔,誰料你們已經又回來了,倒是讓我滿腹不解。”張延齡笑問道。
坎貝爾和阿索爾臉上一紅,并不說話。心道:虛僞的很,你難道不知道爲什麽?你也根本沒派人去追趕阻攔。
海倫娜笑道:“尊敬的公爵大人,我們是因爲貴方特使事務繁忙,一直沒有空去談判,所以感覺貴國談判态度不誠,故而決定暫時離開,待你們有了談判的想法我們再來。不過後來一想,貴方特使軍務繁忙,我們何必斤斤計較?大可等待他們閑下來再商談便是。所以便又回轉來。畢竟兩國條約乃是大事,不可意氣用事。還望公爵大人見諒。”
坎貝爾等人松了口氣,海倫娜這番話倒是應對得體的。既沒有遮掩矛盾,也沒有太讓己方丢面子。
張延齡笑道:“原來如此,貴使倒是深明大義,态度誠懇。令人敬佩。倒是我大明兩位特使的不是了。那麽海倫娜小姐和幾位貴使今日前來,有什麽事呢?”
海倫娜道:“鑒于貴方特使事務繁忙,抽不出空來和我們商談,所以我們決定主動來此商談條約。希望将兩國條約盡快敲定。”
張延齡笑着看了看海倫娜,又看看在她身旁的幾名佛郎機人員,笑道:“海倫娜特使,談判的事情其實不用急,慢慢談就是了。我大明兩位談判特使既然忙碌,你們便等幾日也自無妨。俗話說,好飯不怕晚,良緣不怕遲。談個一年半載的也沒關系的。”
坎貝爾和阿索爾在旁聽了,大翻白眼。心道:“談個一年半載?等待你們集結船隊進攻我佛郎機國?我們才不上你的當。”
海倫娜輕聲道:“我們倒也不是急,隻不過我佛郎機國國王陛下和國中衆人都在等待我們的消息。我佛郎機國上下對此事極爲重視。我們不能耽擱,免得無法交差。這件事我們也有責任。貴國談判特使汪将軍和柳将軍對我們提出的條件頗有異議,所以拂袖而去。我們反思之後,認爲我們有些條件确實過于苛刻。本着互利尊重的原則,我們今日也想做些解釋,有些條件可以撤除。總之,爲了條約的達成,我們可以做出讓步。但是無限期的等下去,恐怕不太好。”
張延齡呵呵笑道:“貴國這談判的态度,堪稱楷模。我都有些感動了。我們還沒有提出異議,你們便主動反思了,這很好。這才是談判的态度。”
海倫娜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何不現在開始,商談一番?今日便敲定條約如何?”
阿索爾在旁點頭道:“正是,公爵大人,我佛郎機國的态度如此誠懇,你們也定有所表示。咱們互相退兩步,我相信本着這個态度,必是能很快達成條約。”
張延齡大笑道:“我知道你們很急,但是你們别急。海倫娜小姐和幾位先生,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這裏正忙着過節呢。今日是我大明上元節。對我大明的人來說,這是個極爲重要的節日。我們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準備過節。這樣的日子,我們一般不談正事。這樣吧,你們要談,也得等到我們過了節。”
海倫娜哦了一聲道:“這樣啊,那倒是我們唐突了。上元節,我知道的。我的老師說過你們東方的上元節是很重要的節日。”
張延齡笑道:“海倫娜小姐見多識廣,知道便好。那麽便請各位貴客請回船上去。待得明日,重啓談判便是。”
海倫娜還沒說話,坎貝爾在旁沉聲道:“尊敬的公爵大人,我們不打算回船上去了。既然是節日,我們也打算在這裏一起和你們過節。你們該不會反對吧。咱們邊過節,邊談事,兩全其美。”
霍世鑒在旁聽了,叫道:“一邊去,你們佛郎機人過的什麽上元節?你們又不是我大明的人。蹭吃蹭喝麽?”
坎貝爾道:“這位将軍,我們對貴國風俗節慶甚爲向往,貴國禮儀之邦,好客之邦,節日的時候,怎會往外趕客人?我們佛郎機國聖誕節的時候,便是街頭流浪漢來一起過節,我們也是來者不拒的。”
霍世鑒皺眉道:“咦?耍無賴是麽?怎麽跟蒼蠅一樣趕不走?嗡嗡叫着讓人煩。趕緊離開,這裏是國公爺的居處,怎容你們說留下就留下?”
坎貝爾和阿索爾等人裝作沒聽見,坐在椅子上跟屁股生了根一樣就是不起身。坎貝爾甚至解下腰帶,把自己的腳綁在桌腿上。
張延齡見狀哈哈大笑。擺手道:“霍世鑒,他們要一起過節,便招待他們就是。畢竟來者是客,咱們不必失了禮數。”
阿索爾拱手道:“還是公爵大人有氣度。我們就在這裏坐着,或者到處瞧瞧。絕對不會冒犯公爵大人和各位。”
張延齡點頭道:“既然如此,幾位便請便,我可少陪了。”
阿索爾等人道:“公爵大人請便。”
張延齡看了海倫娜一眼,正要說話。樓梯上響起了凱瑟琳的嬌媚的聲音:“我親愛的公爵大人,咱們今日紮什麽花燈啊?我還是第一次過上元節呢。”
海倫娜身子一震,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來。盛裝打扮的凱瑟琳挽着環佩叮當的朱清儀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一個東方美人,一個西方美人,衣着長相儀态各不同,但一樣的美麗絕倫。
凱瑟琳看到了大廳之中的衆人,也看到了海倫娜,驚喜叫道:“海倫娜,你怎麽來啦。”
海倫娜微笑道:“是啊,很意外是麽?打攪你們過節了。”
凱瑟琳快步走過來笑道:“這說的什麽話?來了正好。今日上元節,每個人都要紮花燈的。你也一起來紮花燈。”
海倫娜沉默不語。
張延齡微笑道:“對,海倫娜小姐,我們大明的上元節,家家戶戶都紮燈晚上點起來,晚上便一起各家各戶去賞燈。不如你也來一起紮花燈如何?”
海倫娜當然想,但她無法做主。坎貝爾忙道:“對對對,海倫娜小姐去便是,不用管我們。我們就在這裏喝茶說話。公爵大人既然相請,那是多大的榮光。”
海倫娜皺眉道:“可以麽?”
阿索爾道:“當然可以,隻是别忘了職責。”
凱瑟琳上前挽着海倫娜的手笑道:“海倫娜,你是特使,還問他們?你想怎樣便怎樣,他們還敢違背你的命令不成?咱們走。”
海倫娜半推半就的在凱瑟琳的拉扯下離開。
張延齡上前伸手挽着朱清儀的手,兩人跟在後面離開了大廳。
在城堡東側草地上,專門爲國公爺制作花燈的地方已經準備好了。一些竹條彩紙圖案什麽的都已經擺在地上。上元節制作花燈是應景行爲,在大明時,張延齡便自己紮過花燈。好看不好看倒在其次,主要是應景。
幾人到場之後,凱瑟琳還拉着海倫娜說話,朱清儀上前使了個眼色,凱瑟琳立刻會意,忙和朱清儀借口離開。
凱瑟琳和朱清儀走後,周圍一片靜悄悄。陽光照在草地上,溫暖和煦,遠處有鳥鳴聲和人聲的歡笑聲。讓一切都變得溫暖而閑适。
海倫娜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多日來一直提心吊膽,緊張悲傷恐懼的日子讓她沒有一天安穩。此刻站在陽光下的草地上,身旁是張延齡,這讓她感覺像是做夢一般。
張延齡看着發愣的海倫娜笑了笑,蹲下身子,擺弄着地上的燈籠和彩紙,開始紮燈籠。他用竹條先編織框架,然後用彩線進行捆綁。最後用彩紙将竹條的骨架用米糊糊起來。一個紅尾大鯉魚便出現在張延齡的手中。
“海倫娜,我紮的鯉魚燈怎麽樣?”張延齡仰頭看着海倫娜笑,笑容很是溫暖。
海倫娜微笑道:“很好看。寓意是年年有餘是麽?”
張延齡贊許的點頭道:“你對我大明的風俗了解的還真多。正是年年有餘之意。”
海倫娜道:“真好,你們大明的很多文化都很吸引人,令人神往。”
張延齡道:“你也紮一個吧。你紮個白色的天燈。晚上放飛上天,便什麽煩惱和悲傷便都沒有了。我幫你紮一個。我記得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謠叫做:放天燈,放天燈,煩惱悲傷全清空。一年更比一年順。”
海倫娜心中感動之極,聽着張延齡低聲說着歌謠,她忽然間心中不知爲何,悲痛難抑,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這一流淚,便再也止不住。
張延齡站起身來看着她,柔聲道:“阿爾梅達司令官去世了是麽?”
海倫娜嗚咽點頭,眼淚如泉湧一般。
“節哀順變。其實你我都知道,他能堅持到回國已經是奇迹。阿爾梅達司令官在故土去世,那是他的福氣。按照你們的話來說,他去了天堂了。再不用操心勞神了。所以你不要悲傷。”張延齡道。
海倫娜擦着眼淚點頭,抽噎不住。
“你這段日子定吃了不少苦。我聽亞瑟主教說了你們的事。你被通緝,躲了起來,是亞瑟主教找到了你,舉薦了你來當這什麽勞什子特使是麽?”
海倫娜低聲道:“是。國王下了告示,爲我父親平反。要尋找我的下落,給予嘉獎。我當時躲在鄉村裏不敢露面。我母親見到了告示,通知我此事。我并不想當這個特使,可是我沒辦法。我……我……不能告訴你原因。”
張延齡看着海倫娜消瘦的身子,低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有人說出了你我之間的事情,你們的國王便要你來談判,要多得到好的條件。你不肯,他們便用你母親和家族的性命要挾你,是麽?”
海倫娜驚訝擡頭,挂着兩串晶瑩的淚珠看着張延齡。
“你怎麽知道?”
“這并不難猜。你可不是什麽談判的料,更何況是兩國之間的這種商談,你根本不是合适的人選。我不是貶低你,而是你的才能不是這方面的才能。讓你來,一定是别有緣故。你自己定也明白這一點,肯定不肯就任。所以他們便會要挾你。而你最大的軟肋便是善良孝順,他們便隻能用你的母親和家族的人要挾你了。”張延齡道。
海倫娜笑了笑道:“沒什麽能夠瞞得住你。所以,你讓别人跟我談判,便是不肯面對我,免得我當着你的面提出過分的條件,你無法拒絕是麽?”
張延齡搖頭道:“你錯了。任何過分的條件,我都會拒絕。即便是你提出來的,我也不會爲了你答應下來。我不會因爲個人情感而左右軍國大事。你何等聰明之人,你心裏都明白。所以你故作冰冷,便是想要提醒我,你身不由己是不是?”
海倫娜怔怔的看着張延齡道:“什麽都被你看穿了。那麽現在,你知道了我的情形,你會爲了我而改變想法麽?爲了我的母親,我家族中的人的安危而答應我們的條件麽?我知道這很過分,可是我現在的處境,很是艱難。”
張延齡笑了起來。柔聲道:“紮風燈吧。這些事之後再說。我來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