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馮四海雖然作戰勇猛,但是在謀略上确實不足。見到延綏号遭到大量敵船的進攻,而自己所在的海域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馮四海當然希望能夠趕來幫忙。
但他卻也忘了,柳潭并未發出信号讓甯夏号前來協助,且在不久前柳潭還告訴他,堅守其所在海域,守住自己的職責,無需冒進。但馮四海卻都當耳旁風了。
當然,馮四海是一片好心。他和柳潭共事多年。雖然柳潭和他的性格迥異,但是振威營幾名把總之間的關系還是相當融洽的。特别是柳潭,雖看上去無趣的很,但很講義氣。馮四海有時候闖下什麽禍事,柳潭都會竭力的爲他遮掩。馮四海吃喝嫖賭無所不爲,經常囊中羞澀手頭拮據,找到柳潭借銀子,柳潭總是二話不說,也不多問什麽。
在馮四海心目中,将柳潭視爲好兄弟。眼下好兄弟的延綏号遭到攻擊,而且似乎也被敵軍炮彈擊中,馮四海自然是心中焦急。眼下東側海域并無敵情,又怎麽能袖手旁觀?所以不顧手下副将的提醒,馮四海下令甯夏号立刻增援。
不僅如此,爲了減輕延綏号的壓力,馮四海下令解除燈火管制,點起船上燈火暴露位置。這麽做的目的便是吸引敵人的注意力,讓對方轉移目标,朝着自己來。
馮四海是好心,但他卻破壞了整體的防禦态勢,也打亂柳潭的作戰策略。
延綏号發出信号的時候,甯夏号已經切入戰場東側,進入了雙方的火炮的射程。事到如今,撤是不可能撤的,既來了,怎可不戰。
馮四海選擇了無視延綏号下達的撤退命令,下令炮手對着西南方兩艘敵船開炮轟擊。于此同時,對面敵船也朝着甯夏号展開了進攻。
黑沉沉的海面上,雙方炮火的閃耀如暗夜的閃電一般耀眼。大片的爆炸火光和水柱在海面上崩裂,水花四濺,破片如雨,戰鬥進行的無比的激烈。
甯夏号的戰鬥力自是不遜,在挨了幾枚炮彈之後,虎嘯炮的近距離射擊也很快得到了收獲。迫近的兩艘佛郎機戰船在甯夏号的打擊下中彈起火,船帆起火之後燒成了大片的烈焰,在黑沉沉的海面上格外耀眼。
兩艘船上的佛郎機士兵在火光中胡亂奔跑,慌亂叫嚷。有人已經開始往海裏跳去。
馮四海站在甲闆上看着這一切哈哈大笑,口中罵道:“狗娘養的佛郎機人,叫你們知道你家麻子爺爺的厲害。往前沖,幹沉他們。别又讓他們給逃了。”
“馮将軍,不能往前了,距離太近了。那後方敵人有大船在。再說,延綏号已經發出第三次撤退的信号了。”身旁将領提醒道。
馮麻子罵道:“怕什麽?有什麽事我擔着。後面還有兩艘,一并幹沉了他們不就得了?再幹沉兩艘,今日便是六艘了。六六大順,哈哈哈。”
馮麻子話音未落,這但聽得身後甲闆上一聲轟鳴。一團火器在甲闆上空數尺處炸響,距離馮麻子站立的位置不足兩丈。高溫烈焰和沖擊波轟然而來,夾雜着大量的破片。馮麻子和他身旁站立的七八名将領和士兵轟然倒地。兩名士兵直接被掀入海裏。
聖十字号埋伏在兩艘戰船後方,經過幾輪發射,彈道已經矯正的極爲精準。兩艘戰船起火的時候,聖十字号就在他們後方百步之外。火光耀眼,遮擋了聖十字号的身影,聖十字号從容向甯夏号轟出了一輪炮彈。
馮麻子身旁爆炸的是其中一枚,另外還有兩枚在桅杆下爆炸,一枚在船尾爆炸。船帆開始燃燒,船尾也起火燃燒,中部船廳被轟塌一角。船上頓時亂作一團。
馮麻子滿臉是血的爬起身來,臉上頭上全是鮮血。幾枚破片鑲嵌在他的臉上,他伸手抓住狠狠額揪了下來,扯下一片皮肉。
“狗娘養的,狗娘養的。救火,快救火!”馮麻子嘶啞的叫罵着。
身旁兩名副将爬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們被爆炸的破片擊中要害,早已陣亡。
馮麻子撐着身子看着周圍,額頭上的血染紅了眼睛,讓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血紅色。到處是紅彤彤的一片,火辣辣的一片。
“轟隆,轟隆!”幾聲劇烈的爆炸聲讓船身劇烈的顫動起來,二層船艙裏冒出劇烈的煙霧和火光。一連串的爆炸聲之後,整個甯夏号開始顫抖。
“怎麽回事?”馮麻子再一次摔倒在甲闆上,但他很快爬起身來抹着臉上的血迹,大聲吼道。
“禀報馮将軍,炮艙中彈,發生殉爆。側舷破裂進水,船……恐怕要沉了。”幾名士兵沖來,大聲禀報道。
馮麻子心中冰涼,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錯。自己的輕率行動造成了極爲嚴重的後果。
“馮将軍,敵船上來了。怎麽辦?”十幾名士兵沖來禀報道。
馮麻子抹着血迹,看向火光之中燃燒的兩艘敵船方向。在他們側首,一艘高大的敵軍旗艦和一艘敵軍蜈蚣船一左一右出現在血紅的視野裏。
“延綏号命我們撤離,立刻撤離。”信号兵大聲叫嚷道。
馮麻子站在那裏,渾身上下往下滴着血,腦子裏一片茫然。
“撤不走了,兄弟們。船在傾斜了,船要沉了。就算勉強掉頭,也要被那兩艘敵船擊沉。兄弟們……我們走不了了。”馮麻子喃喃道。
數十名聚集到甲闆上的士兵沉默不語。
“我馮麻子對不住兄弟們,我給你們磕頭謝罪。我不該不聽号令的。”馮麻子跪地向着數十名大明士兵磕頭。
衆士兵紛紛叫道:“馮将軍,何必如此。咱們難道是怕死之人麽?馮将軍不必如此。”
馮麻子緩緩起身,沉聲道:“水性好的兄弟立刻跳水逃生,柳将軍會救你們的。告訴柳将軍,馮麻子愚蠢,對不住他。”
“馮将軍,一起走。”有人叫道。
“不,我不走了。國公爺如此信任我,将甯夏号交給我,答應了我的毛遂自薦,讓我和柳潭守着這條水道,那是何等的信任。我卻将事情辦砸了,我還有何顔面回去見他。我也不能舍下甯夏号,這是我的鐵甲船。我要和他共存亡。”馮麻子沉聲道。
“馮将軍……”衆人叫道。
“不必說了,要走快走,我要開船了。我要和佛郎機狗雜種同歸于盡。他們是想靠上來活捉我們,嘿嘿,來的正好。老子撞沉他。”馮麻子冷笑起來。
衆人沉默了片刻,有人大聲道:“走,兄弟們,操槳。我甯夏号上的兄弟就算是死,也絕不當膿包。”
衆人齊聲道:“對,要死一起死,操槳,幹他娘的。”
衆人飛奔往甲闆撸槳位置,齊齊看着馮麻子。
馮麻子大笑起來道:“好兄弟,都是好兄弟。你們既不肯走,咱們便一起上路。下輩子,我馮麻子給你們當牛馬贖罪。兄弟們,目标東南方向那艘大船,給我撞過去,撞沉那狗娘養的。”
馮麻子飛奔來到長撸旁邊,發力搖動撸槳。數十名士兵一起用力,甯夏号開始轉動傷痕累累的身軀,像一個受了重傷的戰士爬起身來,朝着不遠處的聖十字号而去。
聖十字号上的佛郎機人本來以爲甯夏号想要逃跑,卻發現對方沖着自己而來,一時間驚愕了片刻才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要來撞擊自己。
“轉舵,轉舵。開炮轟沉他。”指揮官連忙下令。
轟轟轟,一連串的爆炸聲在甯夏号上響起,數枚炮彈擊中船身。甯夏号的船廳倒塌,桅杆倒塌。猙獰的獸首被轟掉半邊。
甲闆上的士兵再死傷七八人。
但是所有的士兵都沒有退縮,依舊用全身的氣力搖着撸槳。滿船大火照在他們臉上,他們的臉上居然是帶着笑意的。那是一種漠視生死的笑意。
“人生于世上有幾個知己,多少愛意能長存。今日别離共你雙雙兩握手,愛意常在你我心裏。今天且有暫别。他朝也定能聚首。縱使不能會面。
始終也是愛侶。說有萬裏山,隔阻兩地遙,不需見面,心中也知曉。情意改不了。”
張麻子大聲唱起歌來,衆士兵也跟着高唱起來。甯夏号拖着殘破燃燒的身軀沖向聖十字号。聖十字号上炮火隆隆,并且飛快規避。但他們是從燃燒的兩艘敵船東側繞行而來,西側位置被燃燒的船隻占據,之前又是急速迫近,距離甯夏号隻有五六百步的距離,根本沒有騰挪的空間。
在所有人驚愕的叫喊聲,甯夏号轟隆一聲撞上了聖十字号旗艦的尾部。堅固的鐵甲,沉重的船身帶着巨大的慣性切碎了整個船尾。并且壓了上去。
“該死的。”
“上帝啊。”
一片驚呼叫罵之聲中,兩艘船緊緊的契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