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已畢,車馬人員上船,連夜渡過長江,從南京城北關門進城。
車馬行進在南京城内的長街上,兩旁屋舍林立,燈火閃耀。身着光鮮服飾的男女在街道上來往,歡聲笑語,呼兒叫女之聲不絕于耳。
張延齡看着這一切,不禁頗爲感慨。
南京城本是大明都城。洪武皇帝定都于此,繁華富庶首屈一指。後來朱棣靖難,奪位之後将都城遷往北京。南京城便成了留都。
大量的人員和财富跟随皇帝一起遷往北京,本來是大明都城的南京一度變得寂寥蕭索。但坐擁長江之側,水道通暢,又在江南江北的分割線上,其地勢便決定了這座古城不可能蕭條下去。
如今的南京城,乃東南第一大城。其商業發達,百姓富庶,不亞于蘇杭之地。
光是看着夜景,便比京城還要熱鬧。在京城,這種時候怕是已經街頭冷清,沒有多少店鋪開門,沒有多少人還在外邊遊蕩了。氣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因爲治安問題。京城的治安總是格外嚴厲的。南京失去了都城的地位,在這方面反而因禍得福了。
至于永樂皇帝朱棣爲何要将都城遷往北京,而放棄南京這六朝古都。其實并不難理解。朱棣得位不正,起兵靖難奪下南京之後雖然得了皇位,但他的根基在北京。他受封燕王,他的老巢便在北京。
在南京做皇帝,這裏盤根錯節的關系,地方上的勢力,皇族和官員們的勾結已經早已根深蒂固。在這樣的地方,本就得位不正的他顯然是沒有安全感的。所以将都城遷往自己的老巢,自然便是一了百了的做法。
當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以都城靠近邊鎮,彰顯抗擊北方強敵的決心,振奮鼓舞軍民士氣,蔑視鞑子的威脅爲由。顯然是一個不錯的說辭。
馬全帶着人已經找好了一處私人大宅租了下來,那是位于城西的一座私人園林。南京城其實這樣的大宅很多,都是遷都之後遺留下來的私人宅邸。雖是老宅,但是卻是合用的。
衆人抵達大宅之後,一番忙碌安頓。成國公朱輔親自送張延齡抵達住處,見天色已晚,知道張延齡一行舟車勞頓遠程而來,今晚又要折騰到起碼半夜才能安歇,便也随機告辭。
臨行前,邀請張延齡明日中午赴宴。說南京軍政官員明日集體設宴爲護國公接風洗塵。
張延齡連道感謝,送走了朱輔。
回過頭來,宅子裏一片雞飛狗跳。各種東西一箱箱的搬運進來。夥計們忙的滿頭大汗,婢女們忙着疊被鋪床搬運物件,一個個累的滿頭大汗。
徐晚意阿秀等人指指點點的安排,困頓不堪的張翼在奶娘懷中哭鬧,聲音尖利的像開水壺的嘯叫。總之,一片亂紛紛,忙亂不堪。
好在馬全早了十多日趕到南京,租下宅子之後做了一番整理,采買了不少用品。這大宅後宅也有好幾個院子,也是完全夠住的。地方也還幹淨雅緻,所以忙亂了一陣,便也很快安歇了下來。
後宅三處院落,正房徐晚意和張延齡住着,東院徐幼棠和談如青住着。西院阿秀和朱清儀母子住着。院子都很大,正房廂房也都好幾間,倒也不顯得逼仄。當然,和張延齡在北京的府邸是沒法比的。
五百名随行的兵馬便在前院和二進的幾處院落裏落腳。雖然擁擠了些,但這隻是權宜之計。之後陳式一會安排他們去南京城的軍營裏駐紮,這裏隻需數十名親衛保護便可。
忙活到二更天,一切才安頓了下來。所有人都疲憊的很,張延齡頭挨着枕頭便呼呼入睡,一覺便睡到了天亮。
次日上午,徐杲便趕來住處相見。兩人簡單的交談了幾句,了解了一些船廠的概括,張延齡是很想立刻便去龍江船廠瞧瞧的,但因爲中午要赴宴,卻也不能動身去船廠。
于是張延齡請徐杲回去跟那些造船的老工匠老師傅們說,請他們明日上午在船廠等着自己,自己一定會到。
送走了徐杲,成國公朱輔又來了。寒暄了一番,便請張延齡前往南京城中的燕栖樓赴宴。
張延齡和陳式一跟随朱輔一行動身前往赴宴,那燕栖樓在秦淮河畔的繁華地帶,是一家極爲高級的酒樓。依舊蔥綠的樹木掩映之間的一座園林式的酒樓,門口停着許多馬匹車輛,顯然客人不少。
幾人上了二樓,還沒進廳便聽到裏邊笑語歡聲人聲喧嘩,夾雜着吳侬軟語的各種聲音充斥耳鼓。有放肆的大笑聲,有肆意的叫嚷聲,像個菜市場一般。
張延齡等人現身的時候,整個廳中的數十名官員幾乎同時安靜了下來,齊齊起身來。
“諸位,護國公到了,老夫幸不辱命。”朱輔大笑道。
“我等見過護國公,護國公大駕光臨南京,我等翹首以盼啊。”
“是啊,久聞護國公威名。今日終于得見,當真是三生有幸。”
“護國公原來是個偏偏少年郎啊,以前别人說護國公年輕英俊,老朽還不信。這一見,果真如此。少年得志,功勳顯赫,我大明有這等人才,當真是社稷之福啊。”
“可不是麽?護國公二十三歲封國公,放眼古今,誰人能比?更難得的是貌比潘安,顔勝宋玉,這秦淮河畔的姑娘們要是見了,不得發瘋了麽?呵呵呵。”
“……”
張延齡呆呆的站在那裏發愣,這幫官員見面便是彩虹屁,大吹法螺,真是出乎意料。毫無掩飾的拍馬屁,還是頭一遭遇到。
張延齡那裏知道,南京的這幫官員其實都是不得志的人。外放南京,其實便是貶官。這裏是留都,别看六部齊全,這個尚書那個侍郎的,官職都不小,但這裏守着的是一座空的皇宮,也沒有皇帝,也沒有多少實權,隻是一幫空頭銜罷了。
打個比方,他們就好比和南京皇宮裏還住着的那些年老色衰的宮女妃嫔太監們一樣,隻能在空蕩蕩的皇宮裏孤零零的活着。皇宮是她們的監獄,南京城便是這幫南京官員們的監獄。
張延齡是什麽人?當今護國公,當今國舅,功勳卓著,威名遍天下,那是紅的發紫之人。他來到南京,那還不得可勁的巴結。要想脫離南京這個樊籠,那不過是這位護國公一句話的事情。所以,這幫人甯願給自己拼個機會,便也放棄的自尊,紛紛露骨的拍他的馬屁了。
“各位大人,還望自重。”一個人沉聲喝道。
張延齡循聲看去,卻是個熟人,南京吏部尚書王華。王守仁的父親。他這個南京吏部尚書倒是他自己要求前來就任的,因爲他兒子得罪了劉瑾,王華倒也識趣,自己跑到南京來的。
“護國公,抱歉的很。我南京官員都很熱情,對護國公也很尊敬。所以言語之間有些過頭,還望不要見怪。”王華行禮道。
張延齡笑道:“世伯多慮了,各位大人,多謝你們爲我設宴接風洗塵。各位的熱情,我已經感受到了。南京是個好地方啊。本人在這裏還要待一段時間,屆時咱們多親近親近,多走動走動。哈哈哈。我最喜歡交朋友了。”
衆人轟然叫好,紛紛挑指贊道:“護國公毫無架子,平易近人,當真是讓人如沐春風。”
“護國公頗具親和之力,心胸如海,令人欽佩。”
又是一番谀詞如潮的轟炸之後,衆人簇擁着張延齡入席。對推杯換盞的喝了起來。
張延齡倒不是喜歡别人拍自己的馬屁,特别是這幫人無意義的吹捧其實是令人不快的。但是自己在南京要做事,這幫人雖然沒有什麽大的權力,在本地恐怕還是有些手段和實力的。跟他們搞好關系,對做事有利。
雖然自己倒也不怕他們搗鬼掣肘什麽的,但是和和氣氣,總比搞僵關系要好的多。有些人雖然成事不足,但是暗地裏搗亂卻是有餘的。最省事和聰明的做法便是不得罪他們,拿他們當人看。
一場酒宴推杯換盞喝得是人人歡喜,一群官員們借着酒勁在席上肆無忌憚,說些黃段子,談些風花雪月之事。有人甚至如數家珍一般的給張延齡推薦秦淮河畔的八大頭牌,細數她們的好處,甚至願意去替張延齡引薦雲雲,當真是醜态百出。
朱輔倒是沒什麽。勳貴們出入風花雪月場所是常事,他自己便是青樓常客,他兒子朱麟也是個中裏手。張延齡嘛,本就是花叢常客,曾經和自己兒子争風吃醋便鬧了矛盾,怕也是難免要逛一逛秦淮河的青樓的。所以不以爲意。
王華卻是皺眉喝着悶酒,顯得格格不入。對這幫官員,他是既厭惡又無奈。
酒席間隙,張延齡得空問了王華關于王守仁的近況,意外得到了一個消息。
“守仁正在回南京的路上。老夫最近身子不太好,守仁得了消息,告假一月從贛南回來探望。護國公如果在南京待一段時間的話,或許能見到面。”
張延齡聞言大喜道:“守仁兄回來一定要通知我。我恐怕要在南京待上三五個月。我可是舉家前來,爲了造船的事情。那是一定要見他的。”
王華也是歡喜,他知道,自己兒子的贛南總督的官職便是張延齡舉薦的。本就對張延齡甚爲感激。當下點頭答應下來。他想,自己倒是不必要張延齡做些什麽,自己也不打算回京城了,自己的兒子還年輕,和這位護國公倒是要搞好關系。未來或有更大裨益。
酒宴到午後未時方休,張延齡喝的大醉,兩名親衛一路架着他下樓,找了輛馬車才回到住處。進了門倒頭便睡,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