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長路漫漫

車馬粼粼,在寒風中出城南下。因爲全是家眷婦孺,所以行的緩慢之極。到了傍晚時分,方抵達涿州,尚未進河北之地。

抵達涿州城中,當地官員前來拜見,安排了住處。張延齡安頓好衆人正欲安歇,卻見談如青偷偷把他拉到一旁。

“清儀也來了,你知道麽?”

張延齡吓了一跳,愕然道:“她怎麽也來了?”

“她想一起去南京玩玩不成麽?反正出了月子了。”談如青道。

張延齡無語,忙跟着談如青去見朱清儀。朱清儀帶着家仆婢女住在一家客棧裏。她聽說張延齡舉家去南京,也想跟着去。但是大張旗鼓的跟随張家衆人行動,會惹人矚目。所以便提前一天帶着幾名仆役婢女出京,在涿州等着張延齡等人。

張延齡還能說什麽?隻能将朱清儀母子接到住處。這一路千裏迢迢,總不能讓她們母子單獨行動。好在出了京城,便也沒有那麽多人盯着。朱清儀隻要深居簡出,便可無虞。

次日繼續南下,進入河北之地。

半年過去了,這裏的情形依舊不堪。戰火肆虐之後的河北之地,沿途殘垣斷壁随處可見。路上乞讨的百姓也不少。天氣還沒到最冷的時候,朝廷的赈濟工作顯然還沒做到位。

張家衆人聽張延齡說了在河北平叛的事情,看着沿途的情形,都頗有些唏噓。到了保定府歇腳的時候,徐晚意帶着衆人進行了一場赈濟活動。花了不少銀子,買了米面糧食分發給百姓。

張延齡也去了保定府衙門,向新任知府李安平詢問赈濟的進展。好在李安平告訴張延齡,過冬的物資糧食朝廷已經運抵了河北。保定府的糧食也都入了庫。現如今正在統計戶頭和人頭,之後會進行發放。

張延齡這才放了心。本想寫一封奏折送回京城,詢問赈濟之事。但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必要了。

楊廷和主政之後,沒有了劉瑾的威脅和掣肘,倒也展現了一些能力。赈濟看來不是沒到位,而是在發放之前需要做些事務性的工作。

再看城中百姓,雖然困苦,但是看上去人心倒也穩定的很。

之後啓程的路上,衆妻妾談及當地百姓的時候說了這麽一些對話。

“他們看着咱們的眼神好像很是兇狠呢。似乎帶着仇恨。”

“那還用說?夫君平息叛亂的時候,在這裏殺了他們不少人。他們知道我們是護國公的車馬,自是心中有恨。”

“這些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夫君明明是去解救他們的。他們造反,那還不是殺頭?跟着那些反賊能有什麽好下場?夫君已經盡量不傷及無辜了,他們還不知道好。”

“是啊,這世上有幾個人知道感恩?這些百姓,又懂得什麽?”

張延齡聽着妻妾們的議論,心中頗有些感慨。在這個時代裏,對錯其實很難分清。站在不同的立場,便有不同的對錯。劉六劉七的造反或許可歸納爲一種反抗壓迫的鬥争,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可稱之爲正義。但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那就是一場利用民意的造反。

但自己便完全正确?便在曆史正确的一邊?卻也未見得。

百姓被壓迫的走投無路反抗,那是朝廷的錯。但是最終遭受苦難最大的還是百姓自己。他們不反抗,也是受苦,反抗也是受苦,總之,苦的都是底層的如蝼蟻一般的人。

自古以來,從來就沒有什麽人人平等的社會。将來……也不會有這樣的社會。所謂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社會隻存在于幻想和書本之上。

無論怎樣的朝代,永遠都有一部分享受特權,高高在上。永遠都有一部分陷在泥潭之中,難以自拔。曆史的車輪碾壓過去的,都是底層的血淚。

張延齡自問對此無能爲力。憐憫是廉價的,聖母是不可取的。因爲作爲一個個體,你要做的便是努力向上,成爲高高在上的那一部分人。爲此,你要拼命的努力。

當你行有餘力的時候,你可以赈濟他們,幫助他們。但其實,這些也隻是有限的幫助,真正要改變的是他們自己。

以大明朝的現狀而言,自己是既得利益的統治階級的一部分。别人要砸了大明朝的鍋,自己自然是不允許的。但自己眼下做的事情,便是想讓百姓們的日子過的好過一些。這不同于簡單的赈濟,而是激活大明朝的經濟,讓大明朝的百姓能夠受惠,日子過的好一些。

同樣是蝼蟻,大明朝的蝼蟻能夠吃飽穿暖,而大明朝之外的蝼蟻便不在考慮之内了。

這也許是自己能做的最大的貢獻了。

至于妻妾們議論的保定府百姓的敵意,張延齡其實并不在意。

百姓們有樸素的善惡觀,之前自己領軍平叛,殺了不少人。其中也有許多百姓。他們恨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這些事無需解釋。他們造反,自己便要殺他們。他們不造反,自己便會愛護他們。

有些道理不必講,有些事也無關對錯。他們的評價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曆史的評價,而非個人。甚至不是史書上寫的那些評價,而是在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那個不可名狀的東西,那裏才是最公正的評價。

數日後,車馬出了河北之地,衆人的心情也都開朗了起來。

在白馬渡口渡河的時候,許多人第一次見到滾滾的黃河,都歡喜的不行。看着滾滾的大河,讓人心胸開闊,生出渺小之感。

張延齡告訴衆妻妾,當日白馬渡口徐延德率五千騎兵猛攻兩萬叛軍的事情。将兩萬叛軍打的縮回了大名府的那一戰對最終決戰的意義。

徐晚意聽了之後詩興大發,當即寫下了一首詩。

詩曰:

黃河水繞漢宮牆,河上凜風雁幾行。

客子過壕追野馬,将軍弢箭射天狼。

黃塵古渡迷飛挽,白月橫空冷戰場。

聞道當日多勇武,卻是徐家國公郎。

張延齡聽了大贊不已。對徐晚意刮目相看。雖然徐晚意曾經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眼高于頂的豪門小姐。對民間疾苦和打打殺殺之事毫無興趣,甚至厭惡之極。

但如今,她卻已經思想逐漸變得踏實和成熟。這首詩是她以前絕對寫不出來的。這般氣勢雄渾之作,且帶着個人情感的詩句,堪稱她寫詩以來最好的一首了。

徐晚意自己也驚訝于自己能寫出這樣的詩來,也是欣喜不已。

不過,其他人卻對詩句的最後一句表示了異議。

“郡主畢竟向着娘家人。徐家國公郎?說的不就是你哥哥麽?你可莫忘了,平叛的大将軍是你夫君呢。你哥哥是奉命來此作戰的。若不是夫君指揮得當,焉能有此戰之勝?你該誇的是夫君才是。”談如青表示了異議。

徐晚意惱怒道:“偏你多嘴,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談如青笑道:“我說的不對麽?叫别人評評理?”

阿秀道:“我不懂詩。”

徐幼棠抱着張延齡的胳膊指着黃河裏的浪花道:“大哥,河裏有大魚。”

倒是站在一旁的朱清儀笑道:“如青說的有道理。詩的最後一句得改一改,改作:聞道當日多勇武,卻是張家國公郎。那便貼切了。”

徐晚意嗔目瞪着她道:“清儀郡主,你還沒過門呢。過了門,你也在我之下。還得我點頭。”

朱清儀面紅耳赤,卻也不想争吵,轉頭看着景色。

張延齡心中大樂,聽着她們拌嘴,心裏覺得好玩。于是忍不住大笑。

這一笑不要緊,頓時引來幾道惱怒的目光。頃刻間成了衆矢之的。

一路南行,翻山涉水,隊伍行動遲緩,一天隻行的四五十裏而已。

但再遠的路也有盡頭。

十月底,經過近二十天的跋涉,張家衆人終于抵達南京浦口渡口。

時近黃昏,對岸燈火璀璨,城池巍峨。大明朝曾經的都城南京,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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