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戰鬥讓所有人都變成了啞巴,數萬義軍士兵擁擠在北城牆根下方,但是卻寂靜無聲。有人想說些什麽,但是卻什麽也說不出口。
下午那場戰鬥帶給他們的震撼太強烈,如果那也算是戰鬥,而不是單方面的挨打的話。
數以千計的屍體就擺在北城大街上,還有傷者數千,躺在據此不遠的幾處安置之處痛苦的哀嚎。
北城大街上,不時有城中百姓提着燈籠前來認屍體。白發蒼蒼的老翁老妪杵着拐杖,領着兒媳婦和孫子,一家子在草席蓋着的屍體中茫然尋找着。
找不到的自然是松了口氣,找到自家親人的屍體的,頓時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然後一家子悲悲切切的将屍體用小車運走。
趙燧用一根布帶将受傷的左臂吊在胸前,他帶着十幾名親信便站在北城大街上,看着那些認屍的百姓,聽着他們悲痛欲絕的哭泣聲。
他想上前安慰,但卻又發現自己說什麽都沒有意義,都是蒼白無力的。他也明白,既然造反打仗了,死亡便将如影随形,自己雖然難過,但也無可奈何。
趙燧本是個讀書人,雖然沒中科舉,但卻也中了秀才。在霸州鄉間一家私塾教孩童讀書,倒也是個受人尊敬之人,日子倒也過得去。
趙燧和幾乎所有的讀書人一樣,都懷着一顆報效朝廷,光宗耀祖,實現個人價值的心願。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也是他曾經的夢想。
即便落第之後當了私塾先生,他也教導自己的兒子這麽做。
但是河北之地的苛政愈發的猛烈,他目睹了底層百姓的痛苦,看着他們受到百般欺壓淩辱和魚肉,心裏着實感到痛苦。
但他隻是一個私塾先生而已,他并不能改變這一切,他隻能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切,毫無辦法。
直到有一天,災禍降臨到了他的頭上。那天自己的妻子帶着兒子去河邊提水,在河岸邊遇到了一群衙門裏下來鄉裏橫行的四名衙役。衙役們見婦人美貌,便上前調笑。
趙燧的妻子當即怒斥這幫狂徒,結果惹惱了他們。他們一不做二不休便将婦人抓住,按在河邊施暴。那婦人剛烈之極,竭力掙紮,咬傷了一名衙役班頭的手。那班頭惱羞成怒,一刀将婦人給砍了。
爲了滅口,四人将年僅六歲的趙燧的兒子小虎也殺了,将兩人的屍體抛入河中順水飄走。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一幕被山包上放羊的一名百姓看得清清楚楚,他連滾帶爬的趕回莊子私塾裏,将這個消息告訴了正在帶着孩童們讀書的趙燧。
趙燧聽到這個消息,簡直如五雷轟頂。他立刻趕往河邊找尋,當看到河灘上的鮮血和翻倒的水桶以及妻子的繡花鞋的時候,趙燧最後一絲希望這件事是假的的念頭徹底破滅。
趙燧捧着繡花鞋嚎啕大哭,之後便将繡花鞋揣在懷中,抹了眼淚回到家中取了一柄長劍和一柄弓箭。讀書的時候,遵循書生六藝,也練習了射箭之術。又學祖荻聞雞起舞,所以買了一柄長劍。之後,出門順着河灘便追了下去。
趙燧居住的鄉間距離霸州城有數十裏,那些衙役們下鄉行事也都是結伴步行,沒有馬匹車輛,所以走的不快。在距離霸州二十餘裏的河灘上,趙燧追上了匆匆往霸州城趕的四名衙役。
趙燧也不多言,追到五十步外彎弓搭箭便射,一箭便射中了一名衙役。那幫衙役知道是報仇的人來了,其餘三人提着刀便沖過來要結果了趙燧。
趙燧的武技雖然一般,但勝在身材魁梧,氣力很大。一番纏鬥之後,趙燧身上被三名衙役砍了七八刀,但他卻成功的将三名衙役全部殺死。
趙燧割了他們的腦袋下來,用木棍杵着,捏土爲香,用木片做了一大一小兩個牌位,用血寫了名字。将四顆血糊糊的腦袋擺在牌位前,拜祭了妻兒,嚎哭了一場。然後回轉莊子裏,收拾了細軟衣物背在身上。
之後一把火燒了自家的屋子,離開了村莊,投奔山林之中,落草當了土匪。
自此,世上少了個教書的趙先生,多了個殺人如麻詭計多端的趙瘋子。
趙燧自落草之後,帶着綠林豪強很是幹了幾票大的。他行事大膽,往往出其不意。比如最爲著名的一次,他帶着幾名山寨兄弟進了霸州城作案。搶了城中雲山伯李良的宅子,還将雲山伯扒光衣服吊在街市上。
滿城震動,兵馬四出搜尋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在雲山伯的後宅裏呼呼大睡。到了天黑才缒城而去。如此瘋狂大膽的舉動,自此便得了個趙瘋子的名頭。
既然走上了這條路,趙燧便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但綠林的習氣他也看不慣。山寨裏的作爲往往讓他感到不安,山寨連百姓都搶殺,這是他不願意的。加之山寨頭領胸無大志,趙燧的一些提議舉動他都不同意,不敢鬧得過火。這讓趙燧甚爲不滿。
幾個月前,得知文安縣劉六劉七造反的消息,他建議山寨頭領前來投靠,一起幹大事。可是被嚴厲的訓斥了一頓,嚴詞拒絕了。
趙燧一怒之下,帶着手下一幫人離開了山寨,直接前來投奔劉六劉七。都是霸州人,劉六劉七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燈,相互都是認識的。這一加入,趙燧如魚得水,連番用計謀将河北官兵滅的幹幹淨淨。從而也奠定了自己在義軍中的地位。
如果一切照着這樣的勢頭發展下去的話,趙燧認爲不久後義軍便可占據河北山東河南一帶爲王。朝廷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實力發展到一定的階段,甚至可以揮師北上,拿下京師。
趙燧對朝廷官兵是沒有什麽敬畏之意的,他認爲即便京城有二十萬兵馬,那也不堪一擊。隻是時機未到罷了。義軍有了二十萬人馬的時候,那些從未打過仗的京營其實根本不是對手。
他倒也不是反對齊彥名鄭虎他們提議的南下奪南京,劃江而治倒也是個不錯的想法。但他内心裏認爲,舍近求遠沒有必要。他認爲大明朝氣數已盡,他們完全可以将河北山東等地經營成鐵桶一般。就要在明廷的卧榻之側拿着刀站着,讓小皇帝睡不着覺。
他看到的和經曆的一切都讓他對朝廷有着刻骨銘心的仇恨,他的目标不是劃江而治,而是要推翻它,清算這個吃人的朝廷。
這便是趙瘋子,他可比其他人都敢想。
他認爲也有能力能做到這一切。分田地給百姓的主意便是他的想法,效果很是顯著,義軍節節勝利,勢頭蒸蒸日上。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在這要加把火的時候,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冷到了他的骨子裏。朝廷裏還有這樣的兵馬,火器之兇狠,令人發指。而且領軍那厮詭計多端,自己被他給潑了髒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趙燧站在北城内大街上,腦子裏一片滾燙,身上燥熱難當。心裏也難受之極。眼下的情形他不知道如何應對。城外的敵軍似乎真的遵守諾言沒有任何連夜攻城的迹象。眼下是和平的,但是明天呢?
明天天亮之後,該怎麽辦?
腳步聲響,驚擾了趙燧的思緒。他轉過頭來,看到了從城牆根下的黑暗中走來的十幾名義軍将領。
趙燧籲了口氣,擡眼靜靜的看着他們。他似乎預感到了什麽。
“末将等見過趙副帥。”一群将領們拱手行禮道。
趙燧道:“各位有禮,有事麽?”
“我等想來問問趙副帥,對于明日官兵的進攻,可有什麽禦敵之策?我等商量了半天,心裏着實沒底。”一名留着大胡子的将領沉聲問道。
趙燧看着他,那大胡子将領和衆人也都直愣愣的看着趙燧。目光之中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在流動。
“各位,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說。今晚睡個好覺,官兵不會來攻的。”趙燧道。
“何必睡覺,明日之後,我等便可長眠了。趁着最後的時間,還是睜着眼的好。”一名将領道。
“什麽話?這是什麽話?動搖軍心麽?”趙燧怒道。
衆将沉默了。大胡子将領緩緩道:“這軍心……還用動搖麽?誰都知道,明日是個死。”
趙燧喝道:“你們怕了?”
大胡子将領冷笑道:“怕?我們敢造反,還怕死?我等隻是想問問副帥,可有禦敵妙計。死我們不怕,我們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像是今日午後一樣,我們都摸不到敵人,便死傷了幾千人。這仗還怎麽打。”
“是啊。我們好不容易才有這麽多兵馬,難道全部斷送在這裏麽?奉天大元帥和鄭副帥,還有……還有劉副帥……他們,好不容易積攢了這麽多人手。全部死在這裏,太不值當了。趙副帥但凡有禦敵之策,我等戰死也就罷了。可是,怕是趙副帥一點辦法也沒有吧?那我們豈非是毫無勝算,白白送死?”有将領沉聲附和。
趙燧皺眉道:“我确實沒有想到好的對策,但你們給我時間,我定想出妙計。保住保定府。”
“趙副帥,非我等不敬。我們商議了認爲,眼下隻有一個辦法可行。”大胡子将領道。
“什麽辦法?”趙燧道。
“棄城而走,保存實力,南下和奉天大元帥彙合。城外官兵雖然厲害,但是不過一萬多兵馬。大軍會合之後,集七八萬大軍跟他們肉搏。那些火器可不能混戰。七八個打他們一個,一定能赢。赢了這隻兵馬,朝廷便沒有能跟咱們抗衡的兵馬了。”大胡子将領沉聲道。
趙燧皺着眉頭想了想,沉聲道:“那保定府呢?不要了?”
“奉天大元帥本就說了不要這裏,是趙副帥硬是要守着。奉天大元帥連河北都不要的。趙副帥這是争的哪門子氣?還送了劉副帥的性命。爲了這座破城?”有人說道。
趙燧嗔目欲發怒,大胡子将領轉頭道:“李鎮安,那話便不要說了,我等是屬下,怎能幹涉趙副帥的決定。如何解釋,那是趙副帥和奉天大元帥的事情。我們隻管眼前戰事。”
趙燧咬牙道:“你們都決定了?若我不同意,你們待如何?”
大胡子将領道:“我等不會如何,我等隻是請趙副帥考慮。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白白送死,可不是什麽好主意。”
趙燧揚起頭,看向天空。下弦月剛剛升起,天色黯淡朦胧,星月無光。風嗚嗚的吹着,雖已近四月,但是趙燧感覺到了涼意。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