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歎了口氣道:“皇上,臣明白,臣也沒打算推卸責任。皇上不管如何處置,臣都認罪便是。臣一人做事一人當,誤會了皇上的旨意,總不能怪皇上聖旨寫的不清楚是不是?說到底,還是臣自己愚鈍。”
朱厚照翻了翻白眼,看着禦書房中的衆臣道:“諸位認爲此事當如何處置?”
屋子裏一片沉默。張懋祖孫和徐光祚自不肯說話,楊廷和動了動嘴唇卻也把話咽了下去。劉瑾倒是很想說話,但是适才被張延齡點了南珠的事情,心裏正犯嘀咕,不知道張延齡還知道多少,所以此刻不想跳的太高。
“皇上,臣以爲,這件事不能姑息,不能寒了地方官員的心。不能壞了朝廷的規矩。即便建昌候似乎誤會了聖旨的意思,那也不能作爲開脫的理由。那反而說明,建昌候不堪重用,行事愚鈍。臣以爲,當按律懲處。革團營之職待審。”
内閣大學士焦芳緩緩說道。
他可不想浪費這樣的機會。好不容易逮到張延齡犯了錯,還不得往死裏整。
“革職麽?”朱厚照緊皺眉頭思索起來。
“皇上,微臣認爲不妥。”張侖大聲道。
“張侖,不許多言。”張懋喝道。
張侖這一回卻硬氣了起來,無視張懋的喝斥,拱手道:“皇上,建昌候此次行事确實有些莽撞,且不說是否誤會了皇上的旨意的事情,光是他奏折上寫的這些事,便是微臣在廣州,也是要拿了李思明等人的。這幫混賬勾結番夷走私牟利,賣國求利,無視百姓生死,放任佛郎機人胡作非爲,豈能縱容?”
“張侖,不要胡說,你要氣死老夫麽?”張懋怒道。
“爺爺,我說的不對麽?更何況,這幫混賬還放任番夷占據我大明領土,這更是死罪一條。想我大明邊鎮将士,爲了一寸一尺之地浴血死戰,不容外敵染指。他們倒好,任由番夷盤踞屯門出海要道,襲擾我大明百姓船隻卻不管,還同他們打的火熱。這種人當場便該宰了便是。這種不忠不義之臣,不殺了留着當寶麽?你們大夥兒給評評理,是不是這個道理?”張侖大聲道。
張侖臉上漲得通紅,看着朱厚照和房中衆人。
張懋看着孫兒這模樣,心中既有些惱火,又有些欣慰。自己這個孫兒從來都沒有公開頂撞過自己,對自己言聽計從俯首帖耳。但今日,似乎不同了。
雖然說,被張侖的态度惹的心裏不高興,但是張懋卻也欣慰于自己的孫兒終于長大成人了,終于有了頂撞自己的勇氣。說實話,自己其實早就在期待着這一天的到來。那其實也說明,張侖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和膽量,不必在自己的羽翼遮蔽之下得到保護了。
張懋今年已經七十多了,近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這或許意味着,自己可以死的安心了。
張延齡心裏倒有些意外。在這關鍵時候,張侖能夠挺身而出,這是極爲難得的。勳戚之間,利益爲上。大多爲利益所捆綁,很少能夠在關鍵時候拉别人一把的。
但今日看來,小公爺張侖倒是講義氣的,能夠說出這些話來,張延齡已經很是感激了。
其實張懋祖孫兩個,甚至自己的嶽父徐光祚他們就算今日一句話不說,自己也不會怪他們。但是内心裏,自然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維護自己。張侖站出來了,這便足夠了。
“張侖小公爺,你說的都在理,但是朝廷自有朝廷的律法,豈能憑着意氣行事?再者,适才已經說了,此事存疑。證據不足。”焦芳沉聲道。
張侖道:“去查一查不久清楚了?皇上,臣願意領旨去查清楚這件事。”
劉瑾忍不住道:“要查也是朝廷三法司或者錦衣衛去查,小公爺去查算怎麽回事?”
張侖瞪眼喝道:“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包庇建昌候?劉瑾,把話說清楚,别在這裏放臭狗屁,陰陽怪氣。”
張懋厲聲喝道:“張侖,皇上面前不得放肆,怎可出言粗俗?”
張侖見爺爺似乎真的怒了,這才讪讪住口。
張懋向朱厚照拱手道:“皇上請恕罪,張侖出言不遜,都是老臣教導無方。”
朱厚照卻并沒有半點惱怒的意思,他一直皺着眉頭聽着衆人說話争吵。聽到張懋之言,擺手道:“英國公,朕怎會責怪。張侖是直性子,說話直了些罷了。不過,說的挺有道理的。無論如何,佛郎機人占據屯門島這件事,卻是證據确鑿的。李思明和汪鋐他們都上了折子說了這件事。”
衆人紛紛點頭。
朱厚照道:“不過,李思明的奏折上不是說,佛郎機人是爲了臨時停泊休整麽?停泊的還是貨船。但從建昌候口中說的,好像不是那麽回事。這些番夷似乎不守規矩,不夠友好啊。”
劉瑾輕聲道:“皇上,這些事尚無法證實。”
張延齡冷笑道:“無法證實?我雖然沒把李思明和那幫佛郎機國俘虜押回京城,但是證物我可是帶回來了。皇上,臣帶回來繳獲的佛郎機國的三門佛郎機炮,以及部分佛郎機人和李思明他們勾結走私的大量貨物。佛郎機國來的根本不是商船,而是三艘強大的蜈蚣船,隸屬于佛郎機國的東方艦隊。那是每艘船上裝有十幾門佛郎機炮的炮艦。威力強大無比。”
朱厚照驚愕道:“東方艦隊?那是什麽?”
張延齡道:“那是佛郎機國的一支海上炮艦軍隊,據俘虜交代,規模龐大,擁有數十艘炮艦。一路東來,耀武揚威。他們沿途攻打了許多海外番國。占領别國土地,燒殺擄掠财物。無惡不作。他們知道我大明不好惹,便先在屯門島立足,和李思明等人搞好關系,以走私生意相互勾結。同時将屯門島建設成爲軍港,作爲跳闆。一旦站穩腳跟,大批炮艦便會前來,屆時必對我大明有極大威脅。”
朱厚照等人聞聽此言,個個驚訝不已。
“在他們的裹挾之下,各地番夷的商船來我大明廣州府聚集,在官府的默許下和當地一名姓盧的商賈交易,牟取暴利。李思明等人蒙蔽聖聽,說什麽佛郎機國人是停泊休整,其實都是假話。他們根本沒打算告訴朝廷。汪鋐帶兵去驅逐佛郎機國之人未果,他們知道汪鋐不肯幹休,便上了奏折欺騙朝廷。汪鋐被他們調到東莞縣,隻給他五十名巡海士兵,讓他無法動彈。這才是臣探聽到的事實。”張延齡繼續說道。
朱厚照沉吟片刻,問道:“你當真奪回了屯門島麽?和佛郎機人大戰了一場?他們的炮艦如此厲害,你當真打敗了他們?”
“皇上,臣不但擊敗了他們,救出了被他們抓走的數十名百姓,還繳獲了三艘蜈蚣船和數十門佛郎機炮。不但将三百多名佛朗機國士兵殲滅,還抓了許多俘虜。本來汪鋐押解着李思明等人和大批俘虜跟我回京城的,可惜遭遇了山匪襲擊。佛郎機國的俘虜被殺了,李思明他們卻不見了。要不然,此刻皇上便可親眼看見佛郎機國的那幫紅毛鬼了。”張延齡沉聲道。
“你是怎麽打敗他們的?跟朕說說。”朱厚照突然有些興緻勃勃了。他很想知道張延齡是如何得手的。這也是他一直感興趣的軍事作戰方面的事情。
但他這麽一問,劉瑾等人心裏便明白,今日想要嚴懲張延齡的事情怕是泡湯了。
張延齡一五一十的将作戰經過詳細禀報。他知道朱厚照愛聽打仗的事情,于是格外的添油加醋,說的驚心動魄。說到最後海上大戰的時候,八十艘民船懸挂紅燈自殺式的沖向敵船的,給作戰船隻創造接近的機會的時候,禦書房中雅雀無聲,人人驚愕,唏噓不已。
“精彩,精彩啊。此戰如此精彩。當真揚我大明國威。百姓們悍不畏死,軍民協同,大勝此役,當真是令朕感到振奮和激動。可惜朕不在哪裏。哎!”朱厚照大聲贊歎道。
“是啊,真是厲害啊。建昌候智勇過人,膽色更是沒得說。先設鴻門宴,拿住了對方的頭目。再乘機攻敵,當真是精妙大膽。這一看就是建昌候的手筆,和奇襲甯夏城一樣,令人驚豔。”張侖大聲贊道。
座上不管懂不懂作戰,也都不得不點頭佩服。如張懋徐光祚等人,更是知道在海上作戰,對方炮艦火力強大意味着什麽。驚歎之餘,也爲張延齡捏一把汗。這個人是真敢拼命。
“建昌候确實是領兵打仗的好手,不過,建昌候說,對方有一支強大的東方艦隊。你這麽一打,他們會不會傾巢而出來報複咱們?廣東和我大明其他沿海之地,豈非永無甯日?”焦芳忽然道。
“笑話,這是什麽屁話?他們本就沒安好心,難道還要向他們求饒不成?野獸在那裏,終究是要吃人。打它一棍子,打斷它一條腿,打掉它的獠牙,興許還會吓跑它,讓它掂量掂量後果。照着焦大人的說法,咱們便要忍氣吞聲,任由他們橫行不成?”張侖大聲斥道。
焦芳臉一紅,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種話怎好說出口來?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或許會導緻沿海起站端……總是安甯一些好些。”焦芳忙道。
朱厚照斥道:“混賬話,我大明還怕番夷麽?番夷就算有船隊前來,他們能有多少兵馬?敢對我大明動手?他們要是敢那麽做,朕将禦駕親征去滅了他們。”
焦芳張口結舌,連忙告罪閉嘴。暗罵自己多嘴,不該提這茬。主要是自己實在不想看着張延齡口沫橫飛的樣子。所以想以此事來攻讦他行事莽撞。卻沒想到這話立場不對,根本不能提的。
朱厚照倒也不再管他,沉聲道:“建昌候雖然在李思明等地方官員的案子上有越權之行,但他殲滅了番夷兵馬,奪回了我大明國土,解救了百姓,震懾了番夷諸國。這也是功勞。有罪當罰,有功當賞。朕也不包庇你。鑒于越權之事可能引起地方官員不滿,影響頗大。本來是要革職的。但你畢竟立了功。這樣吧,罰你停職反省自己的過錯,團營事務交給他人,另罰你半年俸祿以示懲戒。建昌候,你可服氣?”
張延齡無語,沒想到鬧了半天,還是給了這般懲罰。雖然不能算是嚴懲,但是被停了職,卻也是沒想到的。看來是照顧了其他人的感受了。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說的。隻是停職并非革職,已經是勉強能接受的結果了。
當下隻得無奈道:“臣還有什麽可說的,臣認罰便是。”
張侖叫道:“皇上,這不公平。不如派人去查清楚事實,讓若建昌候說的都是實情,根本無過。得查清楚再做處置,怎可停了建昌候的職位?”
朱厚照道:“不得亂說。朕這麽做便是不希望别人說,因爲建昌候是朕的舅舅,又是勳戚,便輕饒了他。朕也是希望能夠讓地方官員的憤怒能夠平息。”
楊廷和大聲道:“皇上聖明,臣也将對一些官員進行安撫規勸。于此同時,臣建議派人去查勘此事。倘若建昌候所言屬實,李思明等人便是死有餘辜,人人皆可拿獲。倒也不存在什麽越權之行了。那便也給其他人一個徹底的交代。”
朱厚照點頭道:“首輔所言甚是,準了!”
劉瑾心中惱火之極。張延齡不滿意,他更是不滿意。皇上明顯有意包庇,這一次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