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留下兩百名南海衛士兵,由兩名百戶統領駐守于屯門島城堡之外,許多百姓也都留在島上。他們還有他們自己認爲重要的事情要做。
乘坐着一艘高大爲蜈蚣戰船緩緩離開屯門島碼頭之後不久,城堡内便升騰起了劇烈的黑煙和火焰。那座尖頂教堂已經被點燃,很快便被火焰吞沒。
百姓們迫不及待的點燃了它,張延齡看到冒起的大火,心中頗爲感慨。信仰和宗教從來都是沖突的,往往那是戰争的根源。
雖然眼前這一幕不能算是宗教戰争,媽祖廟隻是沿海漁民信奉的神女,隻是一種情感上的寄托。但是也能看到,當一種信仰蠻橫的淩駕于另外一種信仰之上,肆意的摧毀和踐踏對方,往往是自取滅亡。人們心中樸素的寄托,并不會因爲一座廟宇被毀便消亡。踐踏者會遭到極大的反噬。這種反噬是心理和意志上的,所以不可征服,所以堅不可摧。
随船離開的還有被救的幾十名青壯百姓以及三四名女子。被解救的女子其實是有二十多人的。但是她們大多數選擇了不離開屯門島,不回到廣州府和家人團聚。
原因其實很簡單,這些女子在這裏遭受到了非人的淩辱和對待。她們中有的還是黃花大姑娘,被佛郎機士兵綁架來到島上,被當作洩欲玩弄的工具,遭受了極大的損害。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們都處于崩潰的邊緣。
她們也想回去和親人團聚,但是一想到回去後面對親人的目光,周圍人的目光,一些不好的閑言碎語,她們便根本無法面對了。甚至有些女子她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害者,反而懷着負罪的心理,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在這種情況下,回歸廣州府回歸她們的家庭,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張延齡雖然替她們難過,但卻也無可奈何。在這個時代,有些事本就是如此。綱常倫理中那些糟粕的東西大行其道,這些女子們在遭受了迫害之後确實很難得到理解和安慰,反而可能遭受更大的羞辱。
也許,留在屯門島上是正确的決定。幾名決定一起回去的女子是因爲家中有幼小的孩兒,無法割舍。但她們的命運如何,張延齡也不得而知。
張延齡能做的,就是吩咐人給她們在島南的海邊搭建房舍,給她們幾艘船和漁具,提供些生活物資。也許讓她們安靜的在島上無人處呆着,便是對她們最好的撫慰。時間也許會淡忘一切,也會撫平一切,将來一切都會變好。
其實,來到大明朝這近五年的時間裏,張延齡的心境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或許是人間的悲劇見的多了,張延齡也逐漸變得心腸堅硬,情感上也麻木了許多。
倒不是張延齡漠視這些人的苦難,而是張延齡已經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時代的悲劇,想要改變比登天還難。天下人的悲歡不同,自己也無力去拯救每一個人。哪怕是同情,都是無力和廉價的。
自己要做的,其實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讓大明朝變得更好。全力去打造一個海清河晏,百姓富足安康的大明朝。或許這才是解決百姓苦難的正确途徑。
比如這些女子的悲劇,如果大明朝有強大的水軍,有強大的炮艦,能夠在佛郎機人意圖占領屯門島時便将他們強力驅逐,那或許便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大明朝政治清明,不會出現勾結佛郎機人謀利,無視百姓生死的官員。那麽這件事也不會發生。
所以,自己應該做的不是去掬一捧同情之淚,而是要積極改變現狀,改變大明。或許許多悲劇便不會上演。
……
半夜時分,船隊回到了廣州城南的碼頭上。讓張延齡沒想到的,已經是半夜時分,碼頭上居然人山人海,燈火通明。廣州城的百姓們早已得知了官兵擊敗佛郎機人的消息,都聚集在碼頭上等待官兵凱旋。
當南海衛官兵押解着一長串的垂頭喪氣的佛郎機士兵上岸往城裏去的時候,碼頭上的百姓傳來山呼海嘯之聲。人們大聲咒罵着這些惡魔,啐罵着他們的惡行,同時又揚眉吐氣。
那些被綁架的百姓和家人團聚的場面更是令人動容。哭聲一片。
張延齡等人下了船走到碼頭上,霍世鑒領着田東新和田家夫婦上前來。老夫婦領着田東新跪地給張延齡連連磕頭。
“多謝侯爺救了我兒子回來,侯爺積善積德,将來必能長命百歲富貴萬年。您便是我們的大救星。以後我們初一十五去廟裏燒香,保佑侯爺平平安安。”夫婦二人流淚絮絮叨叨的磕頭叫道。
張延齡忙命人将他們攙扶起來,笑道:“爲百姓解困,是我等之責,理當如此,不用道謝。倒是此地官府所爲,傷了百姓的心了。起來吧,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老夫婦兩人千恩萬謝,領着田東新去了。
霍世鑒卻留了下來,向張延齡跪倒磕頭。
“霍世鑒,你這是作甚?”張延齡忙問道。
霍世鑒道:“世鑒之前對朝廷和官家已經失去了信心,覺得他們不爲百姓着想,無視百姓生死。但是現在,從侯爺身上,世鑒卻明白了,原來朝廷裏還有侯爺這樣的人在,爲我們百姓着想。爲我們百姓拼命。此次作戰,世鑒算是見識到了侯爺和您的手下各位大人們的勇猛。歸途之中,世鑒想了許久,覺得大丈夫生于世間,便該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情。就像侯爺和諸位将士們做的那樣,冒着危險搏殺疆場,爲百姓爲朝廷不畏生死。世鑒羨慕你們的所爲,也想成爲侯爺和各位将爺們一樣的人。世鑒鬥膽請求侯爺收留,爲陣前一小卒,也是甘願。”
張延齡笑道:“你想參軍?大可找汪大人和秦大人他們,入海巡或者南海衛爲兵便是。”
霍世鑒道:“不,我想要跟着侯爺去京城,當京營士兵。不是看不起南海衛和海巡兵馬,而是……小人欽佩的是侯爺和侯爺身邊的人。”
張延齡回頭看着陳式一笑道:“你覺得如何?”
陳式一笑道:“小夥子倒是挺精神的,人也活絡。此次作戰也幫了不少忙。不過,我振威營兄弟都是有本事的。霍世鑒,你有什麽本事?”
霍世鑒楞住了,撓頭道:“本事麽?什麽算是本事?拳腳我倒是會一些,我身體也很壯實。當過衙役……”
陳式一搖頭道:“這些不算什麽。有何特長麽?”
霍世鑒茫然搖頭,他可不知道自己有何特長。
張延齡對霍世鑒的印象也很好,想起昨晚霍世鑒跳海尋路的事情,當時覺得他勇氣可嘉。
“你水性如何?”張延齡問道。
霍世鑒道:“我的水性?我打小在海邊長大的,撐船遊水這都是尋常的事。我也不知道我水性好不好,總之,我可以在水下抓魚,可以一口氣潛遊兩百步。我還曾從虎頭門這邊遊到那邊。”
張延齡驚訝了,潛泳兩百步這還了得。虎頭門海峽昨日自己從那邊經過,相聚數裏之遙,霍世鑒能遊這麽遠?這水性可真是了得。
“當真能做到?”張延齡道。
霍世鑒道:“這有什麽稀奇,很多人都能做到。我表弟東新都可以的。”
張延齡點頭道:“甚好。若真能如此,便是特長了,而且是我需要的人。”
陳式一道:“侯爺,這是作甚?”
張延齡笑道:“忘了我跟你說的,振威營要訓練水上作戰能力的事情了麽?可以讓霍世鑒招募十餘名水性好的入軍,有他們教,必是事半功倍。這一次作戰你也看到了,水上作戰何等重要。你自己在船上都差點暈船吐了,咱們帶來的兄弟好幾個到現在還暈暈乎乎的。這可不成。”
陳式一緩緩點頭道:“說的極是,确實需要訓練了。不是這一次來廣東,我都不知道我們原來到了水上便是病貓。”
張延齡笑了起來,對霍世鑒道:“霍世鑒,聽到了麽?你這便去挑選招募十餘名跟你一樣水性出色的,願意加入京營的人。回頭跟我們走便是。但有一樣,不要偷奸耍滑之人,要敦厚誠實的人。”
霍世鑒呆呆道:“侯爺這意思莫非是……”
陳式一笑道:“傻小子,侯爺答應帶你去京城了。交代你任務呢。還不磕頭道謝?”
霍世鑒大喜過望,噗通跪地連連磕頭,口中連聲道謝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