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風大浪急,黑暗加上深秋的海霧蒸騰,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然而,海上的點點紅燈卻甚爲醒目,穿透迷霧,星星點點遍布周邊海域。七八十條民船散布在海面上,朝着三艘佛郎機人的蜈蚣船義無反顧的圍攏了過去。
遠處海面上,汪鋐和秦勇等人率領的三艘兵船尾随敵船前進。他們也遠遠看到碼頭上燈光缭亂,人影奔走,火器轟鳴的情形。他們也都意識到城堡恐怕已經被張延齡等人攻克。因爲城堡上的佛郎機炮聲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發出轟鳴了。而碼頭上的混亂應該是最後的追逃。
兩人意見一緻,心中欣喜,但于此同時卻又擔憂起來。敵軍的炮艦是個大麻煩,就算奪了島,占領了城堡,倘若對方以艦炮狂轟亂炸,那麽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正躊躇間,猛見前方海岸迷霧之中無數的紅色燈籠亮起,像是無數星光在海面上閃爍。密密麻麻,無邊無際,全部朝着佛郎機人的大船圍攏過去。汪鋐和秦勇都驚呆了。
“怎麽回事?哪來的船?”秦勇驚愕道。
汪鋐皺眉沉吟道:“應該是跟随而來的民船。你莫非忘了廣州府的百姓們駕船跟随咱們來了。”
秦勇恍然,又皺眉道:“可是,他們怎可懸燈沖來?這不是找死麽?這不是胡鬧嗎?”
汪鋐沉思片刻,猛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明白了。他們這是掩護我們進攻。我們挂着紅燈,他們也挂着紅燈。敵船不知深淺,自會将他們當做目标……”
秦勇驚愕的瞪大眼睛,沉聲道:“老百姓這是以自己的性命爲掩護,掩護我們進攻啊。我的天老爺。”
汪鋐咬牙點頭道:“正是,他們正是這個意圖,這是要肉搏的戰法。我估摸着侯爺他們已經在進攻了。秦大人,我們不能辜負百姓的厚待,不能讓他們白白送死。傳令,滅燈,起帆,沖上去。”
秦勇那裏還不明白,轉身大喝道:“滅燈,起帆,沖!”
……
三艘佛郎機戰船很快已經發現了周圍海面的異常。黑暗的海霧之中的紅燈密密麻麻,随着海浪沉浮說,逼近着。船上的佛郎機士兵都驚恐的看着這一切,不知所措。
“不可能,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多戰船?絕對不可能。明朝人搞什麽鬼?”旗艦艦長,中尉菲利克斯驚愕叫道。
“怎麽辦?中尉大人,他們太多了。要不然,咱們還是撤吧。撤出海灣,到大海上去。或者轉進占城港口停泊。禀報阿爾梅達司令官,派更多的炮艦前來。”身旁有人說道。
“閉嘴,我的妻子美蘭達和我的兩個兒子在城堡裏,現在恐怕被他們俘虜了,難道我能一走了之?我就不該答應他們來這裏度假,都怪我把明朝這裏說成是天堂一般,美蘭達非要跟着來。我若丢下他們在這裏,我的嶽父卡塞爾伯爵還不要了我的命?不成,必須奪回城堡,救出他們。”菲利克斯大聲道。
衆人無言的看着他,心中咒罵不已。菲利克斯之所以能成爲東方艦隊的一名艦長,來到東方發财,正是借着他嶽父塞爾比伯爵的光。如果他丢下妻兒逃回去,塞爾比伯爵怕是要将他吊死在絞刑架上。
可是,爲了他的妻兒,要面對這麽多的敵船,這不公平。
“這麽多活靶子,命令!停船開炮!”菲利克斯吼道。
盡管不公平,但是旗艦艦長的命令不容抗拒,命令下達之後,三艘艦船以品字形展開,組成三角陣。将船舷外側的火炮展開。不久後,對方船隻進入射程之内,菲利克斯一聲令下,十幾門佛郎機炮同時開火,轟鳴聲驚天動地。
水柱在海面上升騰,濺起漫天水霧。硝煙彌漫,火光沖天,三艘炮艦火力全開,威力着實驚人。
大量的目标,幾乎讓佛郎機船上的炮手們犯了選擇困難症。但是目标是明确的,海霧之中的紅燈便是最好的指引。佛郎機士兵們熟練的裝彈開炮,再裝彈再開炮,源源不斷的将炮彈打出去。很快便有民船中彈,不管是開花彈還實心彈,一炮轟去,便是人船俱碎,慘不忍睹。
密集的炮火幾乎無可躲避,因爲你完全不知道對方的炮彈落在哪裏。也許你轉舵規避,反而是正好接了炮彈。這種時候,唯一減少傷亡的辦法便隻有一個。
往前沖!沖到近前,沖到對方的船側!
時間似乎凝固了一般,短短一刻鍾時間裏,十幾艘民船中彈,船隻起火或者沉沒,無數的百姓落水,在冰涼的海水中沉浮。大火在海面上燃燒着,映照的左近海域一片通紅。
佛郎機士兵們狂笑着,不住的開炮轟擊那些紅燈閃耀的目标。他們也明白了,那些不是戰船,而是一些普通的民船和漁船。他們根本沒有火器,對己方沒有任何的威脅。這幫人是不是瘋了,拿自己的性命來送死,被擊沉擊毀了那麽多的船,卻還是悶着頭往近前沖。
“火槍弩箭準備,靠近了的便射。殺光他們。今晚,我要取我佛郎機國東方艦隊最爲輝煌的戰績,我要讓明朝人的血染紅這片大海。我,菲利克斯,将要成爲佛郎機國的英雄,要和我們的國王王後共進晚餐。哈哈哈。”菲利克斯站在船頭大聲狂笑着。
所有佛郎機士兵都獰笑着,他們突然發現,這居然是個揚名立萬升官發财的機會。佛郎機國的國王曼努埃爾一世在幾年前東方艦隊出征的儀式上便說過:孩子們,去東方吧,去奴役那些東方的奴隸們,占有他們的财産和女人,占領他們的土地。讓他們臣服于佛郎機國的威嚴之下。若有不從,就殺光他們。他們的鮮血,就是你們的光榮。
所以,他們的功勳便是殺人,殺的越多,功勞越大。也許今晚這一場屠殺之後,他們一個個都會名利雙收。在國王的晚宴上風光授勳。
靠近的民船遭到了火器和弩箭的兇狠打擊,民船上的百姓們血肉橫飛,死傷慘重。慘叫聲響徹畫面。
此時此刻,這些佛郎機士兵已經成了嗜血的鬣狗,失去了任何人性。幾近瘋狂!
但是,不遠處,幾艘小船幽靈一般從海霧之中鑽出,迫近到旗艦三十步開外。船上空蕩蕩的,似乎上面的人已經死光了。所以即便有人發現了,還是優先攻擊靠近的有人的船隻。
就在此刻,船上十餘條黑影猛然起身,有人厲聲大喝:“扔!”
所有人揚起手臂,十幾個黑點朝着旗艦的甲闆丢了過來。幾顆落水,七八顆落到了甲闆上。
菲利克斯的大腿被砸了一下,起初他吓了一跳,以爲是什麽暗器。結果那東西砸到自己彈到甲闆,腿上也不太疼痛。正慶幸間,猛然發現那腳邊掉落的黑乎乎的圓球正在冒着火星。
“什麽東西?”菲利克斯預感到了莫名的危險,他下意識的身子往後方撲倒,耳中傳來的劇烈的轟鳴聲。
轟隆!轟隆!
金瓜雷在甲闆上爆響,劇烈的轟鳴中,金瓜雷裏邊的破鐵片和鐵彈子四處飛濺。七八枚金瓜雷同時爆裂,甲闆上血肉橫飛,煙塵彌漫。十幾名佛郎機士兵血肉迷糊的倒在甲闆大聲呻吟慘叫,來回翻滾。
菲利克斯倒是沒有受傷,他那一撲正好撲到旁邊的幾個木箱子後邊,碎片橫飛時他隻傷了小腿。
就在他驚惶失措中還帶着些許慶幸的心情爬身來,準備往船艙裏沖的時候。突然間,他聽到了火焰的嗤嗤聲。就像響尾蛇搖動尾巴的恐怖聲響,就在耳邊。
他驚駭轉頭,看到眼前不到半尺的木箱上,一枚冒着火花的金瓜雷正在嗤嗤作響。
“哦,我的上帝!”菲利克斯驚叫出聲,那也是他留在這人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轟!”金瓜雷貼着他的臉炸裂,無數的鐵彈碎鐵片嵌入他滿是胡須的臉上,鑽入他的脖子裏,嘴巴裏,眼睛裏。他的眼球爆裂,嘴唇被炸飛,鼻子被炸開花,脖子上的血管被削斷。
脖子以上的部分無一處不在冒血,無一處是完好的地方。
“噗通!”菲利克斯肥胖的身軀像一頭死豬一般轟然倒地。
……
一旦被張延齡等人迫近,戰鬥形勢便即刻逆轉。菲利克斯被炸死之後,張延齡等人趁着混亂用勾爪登船,迅速解決了船艙中的操炮手。
其餘兩艘蜈蚣船尚不知端倪,隻知道發生了意外。惶然間,旗艦内側的火炮對着他們開火了。
距離極近的平射無需技巧,更何況有被俘虜的佛郎機國操炮手相助。轟鳴聲中,另外兩艘蜈蚣船連續中炮緻殘。四面八方的船隻已經圍攏上來,又得知旗艦被占領,那裏還有戰鬥的心思,于是拖着傷殘的船體準備逃走。
但一切已經太遲了。沖到側面的汪鋐和秦勇的三艘兵船堵住了他們的去路。若非張延齡想着保存蜈蚣船以及上面的大量火炮,所以傳令不許擊沉的話,汪鋐和秦勇定會開炮轟擊,将它們擊沉。
迅速靠近登船後,肉搏戰很快結束。另外兩艘蜈蚣船裏的敵軍被迅速肅清。
戰鬥在持續了一個時辰左右後結束。張延齡一身疲憊的站在一艘蜈蚣船船頭上,看着眼前的海上戰場,心中唏噓不已。
此時此刻,海風已停,海波輕柔蕩漾,東方的天空已經是朝霞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