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明得到禀報,一面命人跟蹤張延齡一行的行蹤,一面緊急召集相關人等商議。
午後未時,廣東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周廣全,廣東都指揮司指揮使萬豐年,指揮佥事孫光祖。廣州府知府康安樂,廣州同知謝子正等人悉數到場。
大明朝在地方行省一級設立布政司按察司和都司,稱之爲地方三司。各自分管行政刑名和軍事。今日地方三司官長可謂盡數到齊了。
除了廣東三司大員,廣州知府和同知之外,還有一人也被邀請與會。這個人便是那位神秘的盧老爺。
當李思明将晌午建昌候張延齡忽然現身布政司衙門的事情告訴衆人之後,所有人都驚訝之極,半晌無聲。
“這可真是笑話了,眼皮底下冒出來個京城來的建昌候,我們居然一無所知。他若不現身,我們還不知道他在廣州府中。當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李思明呵呵冷笑道。
周廣全看着萬豐年道:“萬指揮使,這可是你的失職了。城門守軍是你的人馬,現在進廣州城都不用盤查身份了麽?之前便已經商定了,所有人都必須查明身份的。這位張侯爺是怎麽混進來的?當真令人費解。”
萬豐年也十分惱火,怒道:“你什麽意思?老子的兵馬一直在各大城門進行嚴格盤查身份的,沒有人敢違背我的命令。他們怎麽混進來的,我怎知道?周大人,你莫不是說我知情不報?”
周廣全道:“我可沒這麽說。我是說你手下做事不夠上心。否則怎地被他們混進來了?”
萬豐年怒道:“那要照你這麽說,你怎地不知道他們在城中逍遙?你按察司是幹什麽吃的?一堆人天天在城裏暗裏稽查巡邏,不也沒注意到他們麽?”
周廣全聞言也怒了,大聲道:“你倒是怪起我按察司來了?你的手下放他們進城,現在說是别人的錯?你可真是會推卸責任。自己手下犯了錯,還怪别人麽?”
萬豐年自然不肯示弱,起身回怼,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鬧了起來。
“啪”得一聲,李思明拍響了桌案。
“二位這是作甚?這便自亂陣腳了?還沒出什麽事呢,你們自己倒是先互相推卸責任,互相指責了起來。倘若當真出了什麽事,又當如何?老夫叫你們來,是跟你們通報此事,征詢你們的看法的,可不是看你們吵架的。若是吵架,二位出去吵去,吵個天昏地暗,動刀子殺人,老夫也不管。”李思明喝道。
大明地方三司雖然互不隸屬,但顯然李思明無論是官職還是資格上都是比其餘兩人都要高一些的。況且,李思明是兩廣承宣布政司右使,和另外一位左使一起掌管廣東廣西兩省政務,衙門級别上比萬豐年和周廣全要高一級,這兩人可不敢在李思明面前擺資格。
聽到李思明拍案發怒,兩人都讪讪閉了嘴。
“二位大人消消氣,喝口茶松一松。”廣州知府康安站起身來拱手笑道。
“諸位大人,盧總管,下官認爲,這件事沒什麽了不得的。布政使大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這建昌候不過是來考察考察開海禁的事情罷了。也不是沖着咱們那些事來的。下官認爲,不必太過擔心。他們進城定是用了假身份混進來的,刻意如此,也不能算是守城的兵馬的過錯。那張延齡隻是不想聲張罷了。具體緣由,布政使大人已經說了。皇上想開海禁,又怕别人閑話,所以要張延齡低調行事,僅此而已。”康安笑着說道。
“康知府說的極是,本官其實也是這麽認爲的。張延齡來了便來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他若是真是爲了什麽目的而來,我們怎會一無所知?朝廷裏便早就有消息送來了。張延齡隻帶了十幾名手下微服前來,顯然不是來找事的。”周廣全點頭道。
李思明微微點頭,沉聲道:“老夫多方試探他的口風,倒也沒有發現什麽破綻。據我判斷,他的确并非沖着咱們來的。隻是他在廣州府三日時間,我恐他聽到了或者見到了一些事情。心中有些不放心,所以請諸位來共同商議此事。”
“布政使大人明鑒,下官也認爲這件事不必大驚小怪。别的不說,那建昌候年紀不大,是名聲狼藉不學無術之徒。他能知道什麽事情?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跑到廣州府來撒野。他就算聽到了看到了什麽,怕也是不敢有任何的行動的。所以,不足爲慮。”廣州同知謝子正撫須說道。
衆人紛紛點頭。萬豐年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适才本官有些失态,萬分抱歉。這件事其實不算什麽大事。那張延齡算什麽東西?無非是靠着裙帶關系得了高位的纨绔之徒罷了。此番前來也不是沖着咱們來的。本官建議,趕緊打發了他得了。或者,實在不放心的話,咱們備一份厚禮,給他些好處,堵住他的嘴巴便是了。”
“嗯,這個辦法倒是使得。咱們備個五千一萬兩銀子的厚禮送給他,堵住他的嘴巴便是了。就算他看到聽到了些什麽,這也足夠讓他閉嘴了。”周廣全倒是很快又附和起萬豐年的話來。
李思明見此情形,微微點頭。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一名身材矮小枯瘦的黑衣老者。那老者坐在一旁皺着眉頭喝茶,始終沒有說話。
“盧管家,對這件事,你有什麽看法?也可說說你的意見。”李思明道。
衆人的目光投向那老者,作神态謙卑之狀。
盧管家咳嗽一聲,緩緩放下手中茶盅,掃視面前衆人兩眼,這才緩緩開口說話。
“幾位大人适才說的話,老朽都聽到了。老朽才疏學淺,比不上幾位大人滿腹經綸,見多識廣。老朽也不認識什麽張侯爺李侯爺。不過老朽确實和各位有不同的看法。”
“盧管家,您老就别客氣了。你有什麽看法,便直說就是了。我等這不是在共同商議研判此事麽?最終是要共同弄明白這件事的。”李思明沉聲道。
“是啊是啊,盧管家才是見多識廣。請你賜教。”衆官員紛紛道。
盧管家笑了笑道:“賜教不敢當,老朽隻是替王爺跑腿辦事的,在這種事上是不敢亂說話的。老朽隻是憑感覺認爲這件事很是蹊跷。這位張侯爺突然從咱們眼皮底下冒出來,這件事着實令老朽心裏有些發毛。老朽嚴重懷疑,他就是沖着咱們來的。他已經知道了一些不該他知道的事情。”
李思明皺眉道:“盧管家,這件事那張延齡是做了解釋的,皇上不欲張揚。解除海禁之策确實是敏感之事,容易引起紛争。這麽做其實也能夠理解。”
盧管家擺手道:“李大人,老朽不反對你說的話。老朽隻是覺得蹊跷而已。你若要老朽說出個一二三的道理來,老朽是說不出來的。老朽隻是覺得,這位張侯爺來者不善。”
李思明笑道:“盧管家這話倒是沒法反駁了。若論感覺,确實有些奇怪。不過,若張延齡知道了些什麽,又打算做些什麽的話,他何必現身出來找本官?這不是自己暴露了自己,讓我們對他懷疑麽?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盧管家咂咂嘴,撫須道:“這我可回答不上來。不過,老朽可否問一句,他大可悄悄地來,悄悄的走。卻爲何要跑去找你李大人呢?”
李思明苦笑道:“是啊,這不正是本官适才問的問題麽?他沒理由現身啊。正因爲他沒有打探出什麽來,才跑來找本官詢問一些事情,好回去交差。這種人,出來辦差隻是遊山玩水罷了。我倒是不覺得他有另外的居心。”
盧管家沉聲道:“我聽王爺經常說,有些事外表越是看着合理,但其實便越是不合理。所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兵不厭詐便是這個道理。這位張侯爺的行爲越是順理成章,老朽便越是心中疑惑難安。”
衆人大翻白眼,這是什麽理由?這不是胡攪蠻纏麽?若不是眼前這位是江西南昌府那位親王指派來此,管理一切走私商務事宜的王府管家的話,他們定然已經開始斥責這個人胡言亂語了。
照着這種想法,豈不是故意擡杠麽?
盧管家卻沉吟繼續道:“幾位大人,老朽還是希望咱們多長個心眼。畢竟此事太過重大。這幹系到王爺的大生意,幹系到諸位的烏紗帽甚至是頭上的腦袋,腰包裏的銀子。但凡有半點疏忽,着了人家的道兒,到時候便後悔莫及了。老朽這麽多年來,得出的唯一的行事經驗便是,謹慎,謹慎再謹慎。任何事都不能掉以輕心,不能想當然。凡事必須要多想幾種可能,做好防備。”
萬豐年笑道:“盧管家,謹慎是應該的,但似乎也不必疑神疑鬼。”
盧管家道:“但願老朽是疑神疑鬼吧。事情你們幾位大人決定,老朽隻有一個要求,那便是不能影響王爺的生意。至于其他的,各位自行商議。王爺每年拿出數十萬兩好處給諸位大人裝在腰包裏,王爺的生意便是各位的生意。還是謹慎爲上的好。”
屋子裏陷入了沉默之中。幾名官員都皺眉沉吟起來。
半晌後,李思明沉聲開口。
“盧管家,你說的對。此事幹系太大,王爺的生意不容閃失。我等的身家性命倒還在其次。咱們确實需要更加的謹慎,以免着了别人的道兒。本官其實對張延齡的行爲也是有所疑惑的,特别是他執意要見佛郎機國人這一點,讓本官覺得他似乎有别的意圖。如盧管家一樣,這也是本官的直覺。這張延齡既然能夠平息叛亂,這兩年又連續晉升,得皇上寵信,絕對是有緣由的。若隻是纨绔之徒,又怎會有如此成就?他裝的似乎太過了。顯得太蠢了。”
盧管家眼睛一亮,沉聲道:“看來不是老朽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很可能這厮是在扮豬吃老虎。”
李思明緩緩點頭道:“确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然則盧管家覺得該怎麽辦?”
盧管家沉默片刻,擡頭看向衆人道:“各位大人,老朽覺得,得做兩手準備。明晚晚宴上,得好好的試探試探。若是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便絕不能留下隐患。需得……快刀斬亂麻,一了百了。”
衆人一驚,吃驚的看向盧管家。那盧管家眼中精光四射,淩厲無比。幾名官員打了個冷戰,從頭到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