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他的目的是來考察評估海上貿易線路開通的可能,評估重開海禁的可能的。當然也是爲了能搞一門佛朗機炮爲樣本,供兵工廠去研究仿造的。
張延齡原本的想法是暗中的調查一番,弄清楚這幾件事,然後找機會買一門佛朗機炮帶着偷偷溜走完事,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搞出什麽大動靜。
但是,來到這裏數日時間後,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已經讓張延齡将調查的重心偏轉。越是調查深入,張延齡便越是覺得這廣州府中藏着太多的秘密。
對張延齡而言,廣州府存在大量的走私行爲,這其實并不令人驚訝。來之前便已經估計到了會有地方上的走私行爲。但是,這裏走私的規模以及欲蓋彌彰的手段,甚至牽扯到的一些在幕後的忽隐忽現的人物。地方官府的态度,百姓的态度,都讓張延齡感到不同尋常。
這倒也罷了。畢竟利之所在,可以讓人铤而走險。即便是牽扯到官府或者什麽王爺參與走私,那也是爲了賺錢獲利的行爲。似乎也能夠理解。
但是,眼下發生的事情很明顯已經超過了僅僅走私逐利的範疇。
屯門島上的佛郎機國船隻已經來此兩三年,屯門島已經被他們侵占了兩年。這裏的官府隐瞞不報,直到最近才上奏朝廷。卻說什麽對方隻是在此補給中轉,當彰顯我大明天朝上國之氣度,讓這些番國船隻感受我大明皇恩浩蕩雲雲。事實上便是期滿朝廷。
事實上,這些佛郎機國人和一些番國商賈已經占據了屯門島。島上的寺廟道觀被他們毀損,建了教堂房舍兵營等等。已經成爲他們的一處港口基地。這些家夥已經在廣州城中出入如無物,甚至可能還擁有了某些特權。
廣州府官員,乃至兩廣布政司衙門的官員們極有可能和這些佛朗機國之人達成了某種默契。共同攫取走私所獲得的利益。若是走私之利有官員和商賈以及佛朗機國商賈三方合作攫取,那便不是僅僅是商賈走私逐利的問題了。那便是收受賄賂,欺瞞朝廷,縱容佛郎機國之人侵占大明土地的大事了。
更讓張延齡難以容忍的是,今日那霍世鑒說的一番話,讓張延齡證實了心中的推測。
佛郎機國這幫人的身份不是商賈,他們确實控制了商路,從中攫取巨額利潤。但是于此同時,從去年年底開始,他們正在有組織的綁架擄走此處的青壯年人口以及年輕的女子。
不僅是廣州府中,下轄的地方各縣均有失蹤案的發生。具體人數未知,但起碼已經有數十起。也就是說,這幫紅毛鬼在暗中幹走私販賣人口的勾當。綁架大明朝的青壯男子出海,賣到番國當奴隸強迫勞動,那些年輕女子被抓走,怕是命運更是不堪。
青壯勞動力,年輕女子的價值可比從大明運走商品值錢多了。這些是能連續不斷的創造價值的奴隸。是能夠滿足他們需求的活的賺錢工具。無論是勞作還是幹一些危險而又獲利巨大的工作,亦或者是供海外番國人享樂,都是價格昂貴而暢銷的‘貨物’。
張延齡知道,大明朝的王公貴族們家中蓄養朝鮮國婢女,價格是極爲昂貴的。被稱爲‘新羅婢’的朝鮮女子,價格可達數千到上萬兩不等。大明朝的女子或許在番國貴族眼中也更是價值連城的稀有的奢侈品吧。
總之,無論如何,佛郎機國這幫強盜的所爲已經遠遠超出了商賈的所爲。不光是侵占大明土地賴着不走,甚至還膽敢和大明軍隊對抗的行爲。乃至居然敢綁架大明百姓,進行販賣人口的勾當。這些都是罪大惡極的行爲。
張延齡不知道這些事便罷,既然知道了,豈能坐視不管。
必須趕走這些佛郎機國的強盜,奪回屯門島,給予他們重重的懲戒。
不僅如此,佛郎機國這幫強盜敢于如此胡作非爲,定和本地官員的縱容和無視有極大關聯。廣州府的普通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官府怎會不知?百姓們噤若寒蟬,怕正是官府打壓的結果。
也就是說,本地官府官員極有可能是和佛郎機國的強盜是同謀。即便不是同謀,也一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佛郎機國的人作惡。
不光要鏟除佛朗機國的強盜,消滅他們。而且要将相關的官員一并清肅,繩之于法。
張延齡甚至認爲,地方官員敢如此縱容,這甚至有可能背後牽扯着更大的靠山,替他們遮掩,替他們背書。比如那個什麽王爺,比如朝廷裏的某些人。
張延齡快速的踱步,緊緊得攥着拳頭,指甲都刺進了掌心裏。他真的是氣得心口疼。
自穿越而來,他還從未這麽氣惱過。他見識到了朝堂的險惡,曆經了生死的考驗,這些經曆還都沒有今日這般情形讓他覺得如此的氣憤。大明朝竟然已經糜爛至此,朝廷裏劉瑾等人隻手遮天胡作非爲,地方上官府居然也是爛到了骨子裏。上上下下千瘡百孔,整個大明朝在張延齡此刻的感受裏就像是一個被蛀蟲腐蝕了廊柱椽梁的大廈。已經搖搖欲墜,随時會發生坍塌傾覆。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恐怕必須要做些事情去扭轉局面了。
張延齡停下腳步閉上眼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眼下的事情也絕不能靠着一腔憤怒去行事。張延齡告誡自己要冷靜下來,不可沖動行事。
自己在這裏是孤立無援的,手頭隻有十幾個人,想要解決眼前的事情恐怕是一種奢望。自己必須找到得力的幫手,和自己一起行事。若得不到地方上兵馬的支援,那還是無法行事的。
行事也要有步驟。
張延齡認爲,要解決屯門島上佛郎機國那些強盜的問題,解救那些被擄掠綁架的百姓。需要用一些軍事的手段。但在此之前,或許得先解決本地官府中的事情。否則,不但無法取得本地兵馬的幫助,還可能被他們背後插刀。
在張延齡看來,解決屯門島上的佛郎機國的強盜的軍事手段,反而比解決官府中的勾連人員要容易的多。這些家夥能夠隻手遮天,那必是本地官員中的實權人物。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需要的是強大的智慧和手段,需要的是滴水不漏的算計。張延齡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同時也因此而感到興奮無比。
……
秋陽高照,秋日清爽。
十幾騎騎兵從長街上疾馳而過,徑自抵達兩廣布政司衙門前開闊的青石廣場上。
大堂門口站着的幾名衙役尚未反應過來,那全副武裝的十幾騎人馬便簇擁着一名器宇軒昂的年輕人闊步進了大堂。
“喂喂喂,你們是什麽人?這裏是布政司衙門大堂,不得亂闖。”衙役們急忙上前阻攔。
“瞎了你們的狗眼,大明建昌候,團營副總督,當今國舅張侯爺在此,還不趕緊去通禀。”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大聲喝道。
“哎呦喂!”衙役們吓了一跳,這一大串名頭,當真是吓壞了他們。
“怎麽回事?吵嚷什麽?張成,這些人怎地闖進來了?”一名穿着黑色長袍,相貌清瘦的老者從側首布幔後出來,大聲問道。
“師爺,他們說他們是團營副總督,大明建昌候爺一行。”衙役班頭忙道。
“啊?”那師爺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張延齡一行。
“你們當真是……?”
“廢什麽話?還不去通禀布政使大人?”陳式一大聲喝道。
“是是是!”那師爺連連拱手,提着袍子一溜小跑進内堂通禀去了。
張延齡走上前去,負手向上看了一眼懸挂于堂上的匾額。那匾額上黑底燙金,寫着四個蒼勁的大字:造福萬民。
張延齡笑了笑,大踏步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堂上桌案後的太師椅上,雙腳搭在公案上抖動了起來。
一群衙役們站在堂下低聲交頭接耳,不知在說些什麽。
布政司衙門後堂中,兩廣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李思明剛剛起床洗漱完畢,此刻正站在廊下用竹簽挑着鳥食喂鳥。
師爺從院外闖了進來,口中大呼小叫的叫嚷,驚得籠中的翠綠色的鳥兒撲騰騰亂飛。翅膀将新添的食槽中的水濺起來,連帶十幾顆濕漉漉的鳥食濺了李思明滿臉。
李思明大怒喝道:“狗東西,瘋了麽?亂闖什麽?驚了我這金翠了。你知道這金翠值多少銀子麽?賣了你的賤骨頭也買不起。”
“是是是,對不住大人,對不住鳥兒。可是大人,不是老朽驚惶,堂上來人了。大人快去見見吧。”那師爺忙拱手作揖,口中叫道。
“見什麽見?天王老子叫他等着,本官要喂鳥兒。這幫人又就是不肯讓本官清閑。有事不知道去知府衙門麽?就喜歡往布政司衙門跑。康知府倒是清閑,弄一堆瑣事來煩惱本官。”李思明罵道。
他轉過頭來,撅着嘴巴吹哨,安撫受了驚吓的籠中的鳥兒。
“大人,是京城來的人,說是什麽團營副總督,建昌候張侯爺。”師爺沉聲道。
“什麽!”李思明轉頭瞠目,失聲大叫起來。
籠中鳥兒再次受到驚吓,撲騰起翅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