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喝了五六杯,唐寅才籲了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來。
張延齡看着這一切,心裏有些懷疑唐寅似乎有酗酒之瘾。之前看唐寅神色頹唐,修長的手指有些抖動。現在幾杯酒下肚,臉色也紅潤了,手指也不抖了,顯得有些精神煥發的樣子。這正是酗酒成瘾之兆。
“兄台,邊吃酒邊吃菜,你這麽喝,怕是要傷身體的。”張延齡笑道。
唐寅笑道:“我跟你說了,我酒量甚豪,不打緊。”
張延齡笑了笑,舉杯道:“那也要慢慢喝,咱們不是邊喝酒邊賞菊麽?來,我敬兄台一杯,時間還早,喝到天黑也無妨。”
唐寅點頭,舉杯和張延齡共飲一杯。拿起筷子慢慢的吃菜,動作也舒緩了起來。
“這位兄台,你好像不是南昌本地之人。”唐寅抹着胡子道。
張延齡笑道:“當然不是,在下京城人氏。”
唐寅訝異道:“京城麽?好遠啊。千裏之外呢。遠在天邊。”
張延齡笑道:“也不遠,我們騎馬趕路,也不過十幾日便到了。”
唐寅點頭,笑問道:“京城寶地,來南昌府這種地方作甚?”
張延齡道:“我隻是路過罷了。我要去的是廣東,有些生意要處置。從南昌府經過,在此落腳。今日來瞧瞧天下聞名的滕王閣,明日便要動身了。”
唐寅哦了一聲,喝了一杯酒笑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是商賈。我看你形貌氣質,還以爲你是富貴人家的讀書子弟呢。”
張延齡微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失望?我隻是個唯利是圖的商賈罷了。”
唐寅搖頭道:“那有什麽失望的,士農工商,皆爲衆生。都是一樣的。”
張延齡笑了笑道:“說的是。其實我也讀過幾年書,可惜中不了科舉。人總是要活命吃飯的,便做了生意,往返大江南北各州各府。所謂行萬裏路如讀萬卷書,這也是增長見聞,豐富經曆的過程,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唐寅呵呵笑道:“有見地。喝一杯。”
唐寅咕咚喝了一杯酒,笑道:“你來看滕王閣,是不是因爲滕王閣很有名?”
張延齡道:“是啊,讀書時讀到滕王閣序,心慕‘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鹜齊飛’的句子,心中甚爲向往。這次去廣東,特意在此盤桓。可惜沒看到這樣的景色。”
唐寅哈哈笑了起來道:“我就知道,十之八九的人來此,都是因爲讀了那滕王閣序,讀了适才你說的那句,心中向往無比。問十個,十個都這麽說。整個南昌城,上至耄耋,下至垂髫,都會背這句。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張延齡聽出他言語中的嘲諷之意,于是笑問道:“怎麽?兄台難道不覺得這兩句寫的很好麽?不覺得王勃的滕王閣序是佳作麽?”
唐寅笑道:“當然好,那還用說麽?不過這滕王閣序精髓之處可不是什麽秋水長天落霞孤鹜的那些句子。後人隻認這幾句,奉爲佳作流傳,怕是誤會了王勃之意了。”
張延齡愣了愣笑道:“依你看,精髓在何處?”
唐寅喝了杯酒,轉頭看向不遠處緩緩流淌的贛江江水,看着江上白帆點點的景色,沉聲吟道:“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甯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
張延齡怔怔的看着唐寅。
唐寅笑道:“我喜歡的是這一段,這才是滕王閣序的精髓之處。寄情于景,景色算什麽?這情感才是從内心流淌出來的真意。”
張延齡微微點頭,笑道:“唐兄喜歡這一段,是因爲唐兄引發了心中的共鳴,聯想起自己的時運不濟命運多舛是麽?‘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确實,以唐兄之高才,淪落今日之途,确實令人唏噓,但卻不堕其志,樂觀而對,令人欽佩。”
唐寅一愣,愕然道:“你是誰?你怎知我姓唐?又怎知我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張延齡笑道:“适才不是唐兄自己跟老闆娘報了名字的麽?說你叫唐寅。天下有幾個唐寅?你難道不是那個寫‘别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的唐伯虎麽?”
唐寅呆呆看着張延齡,忽然哈哈笑了起來道:“原來你早知道我是誰,你居然知道我寫的詩。所以你才請我喝酒是麽?”
張延齡笑道:“正是。大名鼎鼎的唐解元,爲了一頓酒被一個婦人奚落,我如何能袖手?自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了。你放心,我可沒有别的什麽心思,單純隻是仰慕唐兄高才,今日有幸遇見,盡一番心意罷了。”
唐寅呵呵而笑,點頭道:“看來我唐寅半生倒也不是什麽都沒撈到,卻也有些薄名。雖然那婦人不識我,卻也有人識我。”
張延齡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君?不識君者是蠢材。”
唐寅哈哈大笑,舉杯道:“當浮一大白。”
兩人哈哈笑着幹了一杯。酒館裏的老闆娘和其餘幾名客人聽得外邊這兩人喝酒暢談,笑聲朗朗,均翻着白眼心想:這個年輕人倒也奇怪,跟這酒鬼聊得這麽投機。也不知是腦子裏有什麽大病。
兩人放下酒杯,唐寅笑道:“小兄弟貴姓高名?今日喝了你的酒,他日我唐寅也好請還這頓酒。”
張延齡道:“在下姓張名翼。酒便不用還了。在下天涯奔波,你我今日之會後,今後未必再能遇到。不過倘若唐兄去京城的話,我倒是可以盡地主之誼。屆時兄台去外城找濟世堂醫館一問,便可知道我。”
唐寅笑道:“原來你是藥材生意的。難怪了。讀書可濟世,爲醫也是濟世,倒是内裏相通。不過京城我是去不成了,我這一輩子不會踏入京城半步。”
張延齡道:“那是爲何?”
唐寅歪頭看着張延齡道:“你既知道我唐寅,難道不知道弘治十二年科舉舞弊案的事情麽?”
張延齡對唐伯虎的生平知道一些,這科舉舞弊案倒也有所耳聞,不過并不了解實情。
“弘治十二年的事麽?我那時隻有十四五歲,還什麽都不懂。”張延齡笑道。
唐寅一愣,笑了起來道:“那倒也是。就算你歲數大些,卻也不必知道一個不相幹的人身上發生的事情。總之,那年科舉,我被牽連如江陰徐經科舉作弊一案,褫奪我科舉功名,奪我士人身份,貶我去做小吏。是我終身之辱。正是那件事讓我夫妻反目,讓我心灰意冷。哎,不說了,不堪回首。再說下去,我怕是要大哭一場。”
唐寅連連歎息,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拍着大腿,神色難受之極。
張延齡微笑道:“唐兄,事情過去了,不必再糾結此事了。一切往前看便是。我有些奇怪,唐兄不是蘇州人氏麽?怎地在南昌府見到唐兄了?聽你适才和老闆娘說話,似乎在這裏常住,還謀了差事。不知在哪個衙門高就?”
唐寅道:“那裏是高就,是甯王高義,慕我之名,邀我來南昌爲其幕賓而已。”
張延齡聽到甯王二字,猛然一驚。南昌府,這不是甯王朱宸濠封藩所在之地麽?這家夥将來是要造反的。自己居然忘了這茬了,跑到南昌府來居然忘了這麽個大人物在這裏。
這唐寅怎地跑到甯王府當幕賓了?是了,朱宸濠既然有異心,自然是要廣納天下名士,爲自己博得雅望和人才。唐寅這種既有才學,又被朝廷抛棄的名士豈非正是他要籠絡的人。而唐寅顯然是生活窘迫之故,王爺禮賢下士,自然是無法拒絕。
雖然這個世界曆史的走向已經讓張延齡完全不敢做出判斷,比如弘治皇帝之死,安化王之亂,李東陽的死都已經超出了張延齡所知的固有曆史的時間線。一切都似乎因爲自己的穿越發生了擾動,時間在加速,事件也在改變,所以已經無法正确的判斷未來的事情會不會發生或者在何時發生。
但是,對于唐寅這樣的人物,在曆史上璀璨生輝寥寥無幾的人物,張延齡自然不願意讓他跟甯王攪合在一起,甚至卷入一場未知的叛亂中去。這是自己絕對不希望看到的。
張延齡決定要勸說唐寅離開南昌府,脫離和朱宸濠的關系。同時,對于唐寅如今的落魄處境,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要拯救他于窘迫之中。
當然,對于唐寅這樣的人物,事情不能做的過于明顯。否則怕是會引來逆反心理,傷害他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