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道:“皇上,臣可不是戶部官員,對于錢糧财稅這些事也沒有特别的研究,這個問題,皇上得去問相關官員才是。讓他們給出一個可行性的辦法。”
朱厚照神色有些失望。
“不過……臣倒也可以說說自己的想法,以供參考。但臣要先說明一點,這些都是臣的個人觀點,并非是向皇上的奏議。若有不當之處,皇上可莫要怪罪。”張延齡繼續道。
朱厚照喜道:“舅舅但說無妨,舅舅何必如此謹慎?這可不像是舅舅的行事風格。”
張延齡笑道:“沒辦法啊,臣可不希望被人抓着小辮子攻讦一番。臣又非外廷官員,這種事不在臣職責範圍内。臣若越俎代庖說出一些話來,難保會被人認爲是越權行事。說的對還好些,說的不對豈非被人指谪笑話。”
朱厚照歎道:“沒想到舅舅這樣的人,現在也如此小心謹慎了。可見朝廷上下官員該有多麽的小心翼翼了。這可不是好事啊。舅舅,你說吧,今日隻你我閑談,不會有人指谪你的。”
張延齡點頭,沉聲道:“臣所知,我大明财稅份額如今是農稅占七成以上,鹽稅一成,茶稅商稅舟船路關燈各種雜項一成多。由此可見,我大明财稅很是單一,土地上收不到稅收,則整個朝廷的稅收便大受影響。”
朱厚照點頭道:“是啊,否則朕爲何會急于改革田畝之事?确實太仰仗農稅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張延齡道:“臣聽過這樣一句話,叫做‘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臣覺得很有道理。但凡富庶之朝,無不商業發達,貿易通暢。商稅理當是朝廷稅收的重要來源才是。而我大明商稅所占稅收比例之低令人咂舌。似乎連半成都占據不到,這是及其罕見的。趙宋之時,商業發達。商稅一度占到稅收三成之巨。年入四五百萬兩。我大明雖不能及,但若商稅也占三成,年入稅銀也在一兩百萬兩之巨。這裏邊的好處,不言而喻。”
朱厚照皺眉道:“這個……怕是有些難。”
張延齡笑道:“臣替皇上說吧,無非便是我大明的商業都是被王公貴族官員們所壟斷。我大明朝大的商賈基本上都是這些人罷了。和莊園田稅一樣,朝廷要征商稅,便得他們同意。而民間那些小商小販也征收不了多少稅錢上來。加之我大明朝一開始便重農抑商,所以這方面的稅收聊勝于無。是不是?”
朱厚照歎道:“說到底,還是不能惹衆怒啊。”
張延齡道:“可是爲何不大力鼓勵百姓經商呢?百姓經商,民間商賈崛起,盤子大了,不就稅收可觀了麽?這對朝廷穩定,百姓生計也是有巨大效果的。土地本來就不夠種,卻還将百姓綁在土地上,土地養不活人,百姓便流離逃走,甚至引發治安之憂。說到底還是就業生計的問題。若是朝廷重視商業,鼓勵商事。定是一舉多得的舉措。”
朱厚照道:“舅舅說的有道理,可是實情怕是沒那麽簡單吧。鼓勵商事,哪有那麽簡單?這裏邊牽扯許多事情呢。”
張延齡道:“事情當然是很複雜的,但是可以先易後難。比如說,我大明朝最好的商品是什麽?無非茶葉絲綢瓷器這些東西了。以茶葉爲例,我大明茶馬司每年用茶葉和西北各族部落換馬,這便是一個極好的成功的例子。茶葉是遊牧各族的生活必需品,而我大明需要馬匹,一舉兩得。這樣形式和規模可以進一步的擴大。适合種茶的地方多了,沒有土地的百姓也很多,開墾荒坡種茶,朝廷統一收購銷售。豈非是可以安置百姓,讓百姓們從耕田種糧變成專職種茶的茶農?收入一樣可以養家安居。”
朱厚照皺眉道:“可是,這麽一來,朝廷收的茶葉豈非太多了。茶馬交易數量有限,我大明内部也消耗不了太多茶葉,朝廷照單全收,最後豈非是血本無歸?”
張延齡笑道:“這是後話,且聽臣繼續跟皇上說。再拿桑蠶爲例。我大明生産的絲綢都是高檔的商品,養殖織造技術都很成熟。隻是限于消費能力有限,無法擴大規模。但絲綢之精美,誰人不愛?這種東西,便是我大明寶物。還有陶瓷,更是我大明國粹。各地官窯私窯不計其數,瓷器精美價格便宜,技藝更是精湛娴熟。絲綢瓷器這些都是我大明獨有之商品。發展蠶桑絲綢織造,瓷器的燒制,這些對我大明而言都不是問題。這些商品都蘊藏着巨大的價值和财富。”
朱厚照咂嘴道:“舅舅,你說的這些朕都懂。可是……”
張延齡道:“皇上,臣知道你要說什麽,無非便是這些商品造出來賣給誰的問題。我大明自身消費能力有限,大量産出卻無法賣出去,那确實是個大問題。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便需要開拓商路了。這便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陸上,西域各國的商道是通暢的。在甘肅邊界出去便是西域亦力把裏汗國,目前向我大明納貢,乃是我大明附庸之國。我大明的茶馬生意大部分是和他們做的。但是,亦力把裏以西還有哈薩克、帖木兒國、月即别等諸多西域之國,和他們建立貿易,不管是以物易物,還是出售茶葉絲綢陶器都是一筆大生意。朝廷派使者出使打通路上商道便可。這種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定會在短時間裏有成效。”
朱厚照微微點頭,摸着下巴上的絨毛沉吟思索。
“路上商道隻是一小部分,畢竟西域各國并不富庶,道路也崎岖遙遠,甚爲艱苦。帶來的收益也不會太可觀。但是另一條商道便是重中之重了。那便是海上商道必須打通。”張延齡道。
朱厚照一驚,皺眉道:“開通海上商道?可是……我大明是實行海禁之策的啊。海上倭盜橫行,洪武年間便實行了嚴厲的海禁之策,禁止百姓出海。你要開通海上商道,豈非是說要開海禁?不可,萬萬不可。”
張延齡笑道:“皇上爲何說開海禁萬萬不可?”
朱厚照道:“朕是知道的,父皇和朕說過。當年太祖皇帝有鑒于沿海倭寇猖獗,且和沿海地方百姓勾結爲患。故而令寸闆不許下海的海禁之策。此乃保證我大明海疆安甯之策。海禁若開,豈非倭患又起?”
張延齡大笑,看着朱厚照道:“皇上覺得這個理由成立麽?”
朱厚照搓着手道:“這個……這個……太祖高皇帝的旨意,應該是沒錯的吧。”
張延齡道:“皇上要立志成爲聖明之君,有些事便不能不深入的思考,判斷其得失。臣鬥膽爲皇上分析分析當年太祖爲何下海禁之令。臣認爲,當初我大明初立,内外敵人的勢力都很強大。太祖高皇帝既要全力對付北元殘敵的反撲,又要肅清陳友諒張士誠等内部之敵的殘餘力量的襲擾。在這種情況下,無力分心海防。倭寇肆虐的東南沿海之地,勾結地方豪強作亂,是爲另一大患。鑒于此,海禁之策乃是當時的正确舉措。目的是鞏固大明基業,全力解決棘手的内外之敵。”
朱厚照低頭思索,并不說話。不過神情中有恍然之意。
“時移世易,如今我大明立國已經百餘年,早已不是當初的情形。這海禁之策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其實已經有待商榷了。皇上當根據如今的局面做出判斷。這可不是違背祖宗的決定,這是根據情形調整政策。我想這一點皇上當會明白吧。”
朱厚照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沒有什麽心理上的障礙。畢竟如果他是墨守成規之人,又怎麽會違背父皇的決定,登基之後不久就辦了劉健謝遷等顧命輔臣。隻是太祖高皇帝是他心目中的偶像,要變更太祖的政策,他有些心虛罷了。
“皇上也莫忘了,當年永樂大帝可是已經派了三寶太監出海下西洋的。而且是出洋七次。可以說,海禁之策在永樂年間便已經破了。雖然是皇家之命,但也是破了不是麽?事實上,這麽多年來,這海禁之策其實已經名存實亡,已然淪爲沿海各地大商賈壟斷海貨貿易的理由了。朝廷說海禁,但不知我大明朝這麽多的海貨從何而來?皇上爐子裏點的龍涎香,桌上擺的這紅珊瑚樹,朝廷裏官員們用的象牙闆,家裏供的象牙佛。還有各種番國香料。等等等等,這些都是從何而來?臣家裏便有幾幅暹羅紅紗帳,便是番國之物。海禁海禁,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便宜了那些和番國私自貿易的商賈罷了。賺了大筆銀子,卻不交一兩銀子的稅。皇上,這海禁之策當真有存在的必要了麽?”
張延齡看着朱厚照的眼睛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