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他活着的時候,你或許感覺不出什麽來。但是當他去世之後,你便突然會意識到這個人的存在是多麽的重要。
李東陽自弘治年間便爲朝中重臣,多年來在朝中聲望高隆,行事公允且有謀略,多少大事由他主持,多少棘手的事情由他解決。
現如今,作爲先皇留下的最後一位堪稱定鼎之石的重臣的離去,宣告了一個名臣輩出時代的終結。短短三年時間,弘治皇帝留下的外廷的人才濟濟的底子,随着李東陽的死而告消亡。
李東陽并非完人,他也有他的私心。在爲外廷争取限制皇權的道路上,他雖然不如劉健謝遷等人那麽極端,但是他也确實是贊成要以外廷和皇權共治的觀點的。
李東陽的許多決策,也是基于外廷的出發點而做出的,所以不免失之偏頗。
但是,李東陽性格堅韌,爲人謙和,善思善謀,對大明朝廷而言,這個人的存在對于彌合各方分歧,緩解各方矛盾,讓大明朝廷保持穩定的局面起着定海神針的作用。在李東陽的斡旋之下,弘治年間的君臣之間,内外廷之間,勳貴集團和外廷之間的關系基本是和諧的。
他不像劉健謝遷那般激進,他對于朝廷局面有着很深的理解和把控,并善于利用各方關系達到共識。光是這一點,便是一名傑出的政治家的典範。
當然,他也并非完全是和稀泥的人物。弘治年間,李東陽彈劾張家兄弟穢亂宮廷一案便震驚朝野。壽甯侯張鶴齡和建昌候張延齡兩兄弟在弘治年間可是無人敢惹的外戚,弘治皇帝愛屋及烏對他們極爲縱容。在那種氛圍之中,隻有李東陽敢于彈劾張氏兄弟,其膽識勇氣可見一斑。
在士林缙紳之中,李東陽的聲望一直都處于頂點。哪怕是首輔劉健也遠遠不及。這便是他身上具備的親和力和凝聚力。而這一切,都是他用言行所積累的。
如今,這樣的人物離開了,怎不令人震驚。
誰也不知道,這意味着一個全新局面的開啓,還是一個混亂時代的來臨。
對于外廷的文臣們而言,在外廷式微苟延的情況下,他們的領袖人物病逝,無異于是雪上加霜。在此之前,哪怕情形再艱難,局勢再惡劣,内心再痛苦,一想到首輔大人那淡然而堅毅的眼神。看到他并不偉岸而且消瘦的身影坐在内閣公房的燈火之下的時候,衆人的心便會安穩下來,便會覺得有希望。
現在李東陽去了,他們心中的靠山崩塌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悲痛、迷茫、惶恐和無助之中。他們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麽走,未來他們将要面臨的是怎樣的局面。
李東陽的靈堂在家中設了三日,前往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有的甚至專程從京外趕來吊唁。吊唁的人無不痛哭流涕,有人甚至在李東陽的靈前哭的暈厥的過去。
李東陽家中人丁凋零,膝下五個兒女隻餘一女嫁給衍聖公爲妻,此時遠在山東,竟無法趕到。所以,設靈堂,招待賓朋,的事情自然由楊廷和牽頭和衆多李東陽的學生一起操辦。
楊廷和自始至終跪坐靈前執弟子之禮,盡人子之份,守靈磕頭操持一切。人們見到這種情形,往往還心中暗自誇贊,爲李東陽感到高興。
雖然李東陽膝下無子,但是有楊廷和這樣的學生爲他操持一切,送終盡孝,也算是一種安慰吧。楊廷和的優秀人所共知,李東陽有這樣的弟子傳承衣缽,卻也不能算是遺憾。所以他們安慰楊廷和要節哀順變,完全将楊廷和當做是李東陽的家裏人看待。
然而,對于楊廷和而言,他的内心裏卻是極爲愧疚和痛苦的。
恐怕隻有楊廷和自己才知道,李東陽的死跟他是有關系的。若不是自己那天在朝上不聽他的勸阻,貿然行事,李東陽也不會氣的生病。若不是自己急功近利,想要通過一些不齒的手段來扭轉局面,李東陽的病情也不至于加重。
楊廷和認爲,恩師之所以拖着病體前往赈濟救災,怕是他故意爲之,不肯留在京城看到自己。恩師無子,他将自己視爲兒子,他希望自己能夠按照他的想法行事,成爲另外一個自己。所以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不擇手段。
那日自己确實是傷了他的心,令他徹底失望了。恩師說的不擇手段是有底線的,那是虛與委蛇,是連橫合縱,是以小利而謀大事。但是,絕不涉及綱常人倫的底線,是有着道德和忠孝的标準爲底線的。
自己那天拿他說過的話曲解其意去反駁他,讓李東陽對自己徹底的失望。
哀莫大于心死,或許李東陽便是因爲對自己的一腔心血化爲烏有之後的失望,讓他覺得已然沒有了希望。讓他覺得後繼無人而絕望,所以選擇了糟蹋自己的身子,去赈濟救災,去透支自己的生命。
他一生經曆了那麽多的艱難困苦,生離死别。唯一支撐他的信念怕便是匡扶社稷,爲國爲民行事之念。他身邊的人都走了,都倒了。他卻堅持着。但當他最器重的弟子令他失望之後,或許信念便崩塌了。那便再也支撐不住了。
三天的守靈時間裏,楊廷和想了許多,許多。有些或許根本就不是李東陽的想法,完全是楊廷和的臆測,但是在這種時候,難免思緒萬千,紛繁難理。
最後一晚上,吊唁結束。
楊廷和跪在李東陽的靈前,看着棺前燭火跳躍閃動,痛哭失聲。
“恩師,學生不肖,希望恩師能原諒學生之過。恩師,學生并非不知底線,并非内心邪惡。而是,當此之時,以尋常手段恐難逆轉。學生才會去想盡一些辦法去達到目的。”
“恩師,當今朝廷,奸佞勢大,皇上昏聩。這是天下傾覆之兆。如外廷不能奮起,則天下淪爲奸佞之手,大廈将傾,便在旦夕之間。當今皇上絕不是個好皇帝,學生對他已經毫無希冀。唯有我們自己努力,才能扭轉這樣的局面。學生不得不做出一些連學生自己都羞愧的事情。因爲學生覺得,恩師的忍讓和後退其實已經是一種縱容。學生認爲,那是行不通的。”
“恩師,學生當然想成爲你那樣的人。但是,倘若社稷蒙難,江山飄搖,我等卻不能去挽救,去扭轉局面,個人的聲譽和成就,品行和修爲再高又有什麽意義?學生甯願爲千夫所指,甯願身敗名裂,也要試一試。也不能忍氣吞聲看着這一切走向毀滅。”
“恩師,學生會重振外廷的,會讓一切都走上正規的。我等大明臣子,不能愚忠于昏聩之君,而要忠于大明江山社稷。先皇辛辛苦苦經營的局面,有人旦夕便毀之,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我們的效忠,不配當大明的主人。學生不但要重振外廷,而且要給大明換個主人。或許恩師會覺得學生大逆不道,但學生确實是這麽想的。學生也不會放棄自己的想法。将來學生歸天之後,九泉之下見到恩師,恩師大可責罵鞭笞。但是,學生此刻矢志不改,決意如此了。”
“……”
七月二十四日上午,李東陽的靈柩繞外城一周,在文武百官萬民夾道相送之下出西直門外抵達李東陽的老家畏吾村李家祖墳之地安葬。
當日上午,朱厚照下旨,追贈李東陽太師之職,谥‘文正’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