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的赈濟甚爲及時得力,原本要爆發的大規模流民潮在李東陽率人抵達之後被及時的纾解。
朝廷的大筆救災物資錢糧抵達之後,受災嚴重的廬州、鳳陽、徐州、揚州、淮安等淮水流域州府的災民得到了初步的安置。
一方面,李東陽采取的是抓大放小,舍卒保車的策略。爲了能夠盡快的讓洪水盡快消退,讓絕大部分地區的百姓能夠回歸家園,李東陽在上遊廬州府和鳳陽府地界有意識的選擇了地勢低窪的兩個縣進行開壩洩洪。
兩府的蓄洪區雖然被淹沒成爲一片**,近萬百姓失去了家園,但是此舉卻成功的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下遊河堤,避免了淮河下遊各大州府以及大量的沃野良田被淹沒的重大損失的發生。
另一方面,李東陽組織了十餘萬軍民對淮河堤壩進行加固,挖掘水渠進行水勢的引導。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裏,對危險堤壩的整修加固達到一百七十餘處,總計距離長達五十餘裏。
加上老天終于放晴,接連不斷的陰雨天氣結束,洪水終于有被遏制住的态勢。陸續有州府百姓開始回歸家園,開始整修田畝,趁着天時追種秋糧彌補損失。
江淮各地軍民無不對内閣首輔李大人佩服的五體投地。無論是決心還是勇氣,還是辦法。李首輔此次救災抗洪的行動都是教科書級别的行動。他的措施得力有效,且行動果斷有力。
事實上,李東陽決定打開廬州府所屬三河縣,鳳陽府所轄的元山縣兩處的堤壩,将這兩處處在低窪地帶的縣域作爲上遊蓄洪區的時候,很多人都被他的決定驚呆了。
很多百姓背地裏大罵李東陽,說他來到這裏尚未抗洪,卻先來禍害百姓。這兩處地方因爲地勢低窪,所以當地百姓反而更加的重視堤壩的建設,堤壩堅固,并無危險。所以李東陽下令挖開堤壩洩洪的時候,當地的百姓差點釀成民變。随行官員也吓得要命,勸阻李東陽三思而行。
但是李東陽卻堅定的表示必須這麽做。雖然這兩縣的百姓會受災,但是其他地方的數以百萬計的百姓将會得到保全。他甯願被本地的百姓詛咒咒罵,也一定要這麽做。所以,李東陽命兵馬強行将洩洪區的百姓撤走,完成了洩洪行動。
事實證明,李東陽的行動是卓越有效的,洩洪之後下遊水位降低,數十處危險的面臨決堤的河壩保住了,給後續的軍民加固堤壩的行動赢得了時間。
事後,李東陽親自去往兩縣百姓的安置之處,向着百姓們謝罪。但是,他迎來的依舊是咒罵之聲。即便承諾會妥善安置他們,會給予補償,未來會免稅等等,百姓們依舊大聲辱罵李東陽。罵他斷子絕孫,罵他絕戶。這正觸動李東陽心底的傷疤,但是他卻沒有采取任何的行動,任憑他們發洩情緒。
洪水逐漸退去,形勢一天天的好起來。但是李東陽卻支撐不住了。
連日來的辛勞,親自上陣參與修築堤壩,大雨滂沱之時冒雨東奔西走,飽一頓餓一頓的折磨。以及不被百姓理解的苦悶心情。這一切讓李東陽終于支撐不住了。
七月十七一個悶熱的晚上,李東陽召集地方官員商議完新一批物資的赈濟使用方案之後,站起身來時仰天摔倒,不省人事。
四天後,李東陽被快馬送回京城。擡下馬車之後,得到消息的朱厚照早已經下旨命宮中禦醫即刻治療。朱厚照雖然曾經對李東陽生過怨憤和不滿,但是如今的朱厚照已經知道這些朝中重臣的價值。
就像這次淮河洪澇災害的關鍵時候,李東陽挺身而出短時間内解決了大問題。不但抗擊洪澇卓有成效,最重要的是淮河中下五府之地居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流民泛濫,沒有出現大量的災後亂象。這便充分的體現了李東陽的能力。
這一點,朝野上下,無不贊許。
然而禦醫也無回天之術,李東陽原本就有咳喘之症,在去赈濟抗洪之前便已經咳血數日,稍有好轉而已。此次抗洪赈濟半個多月時間,辛勞疲憊操心勞神,病情加重,已然回天乏術。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朱厚照即刻親自出宮前往探望。
午後時分,天氣炎熱無比。朱厚照滿頭大汗的走進了李東陽位于小時雍坊的宅子。一路走進李東陽居住的後宅的時候,朱厚照震驚了。李東陽居然身爲内閣首輔,居住的宅邸居然如此的樸素,家中的擺設陳舊簡陋,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唯一能稱得上是奢華的,便是李東陽卧房之中那四面牆壁的七八個巨大的書架上滿滿的書本了。
朱厚照走進李東陽卧房的時候,李東陽面色如蠟,閉着眼張着嘴巴喘息着。屋子裏很靜,李東陽的喘息聲很響。朱厚照原本對李東陽心中便有着極大的敬畏,此刻見到李東陽如此,心中百感交集。
“老爺……皇上……來看您了。”李東陽的夫人朱氏跪在床頭低聲呼喚道。
李東陽聽到了,他睜眼掙紮着要起身來,口中叫道。
“老臣……老臣……叩見皇上!”
朱厚照忙上前道:“首輔莫要起身,無須多禮。朕聽聞你病倒了,特來探望你。你莫要起來,好好的躺着将養。”
李東陽緩緩靠着床頭,喘息着微笑道:“那麽……便皇上這次請恕老臣失禮了。老臣多謝皇上挂念,銘感于内。可惜,老臣恐不久于世了,無法報答皇上隆恩了。”
朱厚照忙道:“不可胡說,朕帶來了許多珍貴藥物,已然命人召集京城名醫前來爲你診治。首輔萬不可說這些喪氣話。好好的治療将養,必會痊愈。朕還需要你輔佐,朝中大事還仰仗你主持呢。”
李東陽緩緩搖頭,輕歎道:“皇上,老臣自家事自家知。這一次,老臣是熬不過去了。再好的藥,再好的醫也難救必死之人。老臣些皇上隆恩,那些醫和藥,便不要拿來了。不要浪費了人力和寶貴的藥材。”
朱厚照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靜靜的看着李東陽道:“首輔,朕後悔之極。早知你病情如此嚴重,朕怎會同意你去救災?這不是朕害了你麽?”
李東陽喘息道:“皇上……切莫這麽說,折煞老臣了。人壽有盡,自有命數。誰能不死呢?皇上能來看老臣,老臣便已經心滿意足了。慚愧的是……老臣無能,未能爲大明做些什麽。先皇囑咐老臣輔佐皇上中興大明,老臣卻也沒能做到。這些年渾渾噩噩,屍位素餐,竟不知做了些什麽事。當真是羞愧之極。”
朱厚照忙道:“萬萬不要這麽說。你清廉勤勉,盡心盡責,爲朝廷做了許多的事情,乃爲朝廷砥柱,士林首領,天下愛戴。怎可說是渾渾噩噩,屍位素餐?你不要這麽說自己。”
李東陽看着朱厚照,眼神深邃,輕聲道:“皇上能這麽說,老臣甚爲欣慰。老臣……雖然沒什麽作爲,但自問……盡心盡力了。可惜老臣才能不足,還犯下了許多錯誤,也做了些錯事。皇上待老臣卻寬宏有加,不加計較,委以重任。老臣……實在是無以爲報。”
朱厚照道:“莫說這些了。朕和你們之間确有些小矛盾,但那又何傷大雅?朕知道你們是忠心的。特别是你。朕年紀輕,做事也欠考慮。倒是教你受了許多委屈了。”
李東陽眼中淚水湧出,涕淚俱下,哽咽道:“皇上……皇上能這麽說,老臣便已經滿足了。皇上本就是聰慧之君,皇上長大了,很多事都已經明白了。老臣隻恨不能陪伴皇上左右……輔佐皇上了。老臣在泉下也會保佑皇上,保佑我大明社稷的。”
朱厚照也頗爲感動,輕聲道:“首輔,你有什麽話想要跟朕交代的麽?你可以跟朕說了。”
李東陽緩緩點頭,輕聲道:“皇上,老臣沒有什麽别的話要說,隻希望皇上能夠……親賢臣遠小人,能夠寬容對待臣下,特别是外廷之人。老臣知道,外廷官員行事,有時候太過倔強,太過強勢。有時重自身名節,大過于皇上和他人的感受。有時候自視甚高,好高骛遠,自命不凡,惹人嫌惡。有時候對皇上和皇權不夠尊重。這些毛病,老臣有……他們也都有。可是皇上啊……他們也是大明的臣子,絕大多數人也是心中爲了江山社稷好啊。皇上待他們也要一視同仁才是啊。”
朱厚照沉吟不語。
李東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老臣這最後的話不想惹皇上生氣。但皇上也要記得,厚此薄彼,必使一家獨大。權力獨大,便會生出禍事。皇上萬萬要警惕這樣的情形發生。帝王之術,在于平衡牽制。皇上要江山社稷穩定,便當不可縱容一方,打壓其他。皇上也要多讀書,多長進。國家大事,皇上要親自過問處置,不可嬉鬧荒廢,爲佞臣所攫取,胡作非爲。”
朱厚照的眉頭緊皺起來,他并不想聽到這些話。即便是此時此刻李東陽說出來,他也覺得刺耳。
李東陽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沉聲道:“皇上,老臣将死,言語或有所失,皇上便擔待些吧。老臣唯一的願望,便是希望我大明江山永固,國祚綿長萬世。希望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别無私念。皇上……老臣的話若是難聽,便也請皇上勉爲其難,……聽這最後一回了吧。”
朱厚照隻得道:“首輔大人,朕聽着呢,朕記着呢。還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出來吧。”
李東陽搖搖頭,輕聲道:“沒了,老臣該說的已經說了。”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首輔大人對于内閣人事安排,沒有什麽要交代的麽?誰可接任首輔之職?”
李東陽看着朱厚照微笑道:“這些事老臣本不該多言。但若……當真要老臣舉薦人……老臣認爲,吏部右侍郎粱儲可入閣,其人剛正,德才具備。可入閣爲輔臣。任爲首輔也是可以的。”
朱厚照點點頭,輕聲道:“楊廷和不可爲首輔麽?他可是你一手栽培的。”
李東陽看着朱厚照搖頭道:“不可。”
“爲何?”朱厚照道。
“不爲什麽……隻是不可……”李東陽輕聲道。
朱厚照心中狐疑,心想:李東陽恐怕是怕自己以爲他有私心,所以故意不推舉楊廷和,當真是謹慎之極。他不是認爲楊廷和不夠格,隻是避嫌罷了。
“朕知道了,愛卿好好将養,你的病會好的。朕過幾日再來探望你。你放寬心,一定會好起來的。”朱厚照沉聲說道。
李東陽點頭,掙紮着坐起身來。
“老臣……恭送皇上。多謝皇上隆恩浩蕩。”李東陽道。
朱厚照擺擺手,轉身走向門口。出門的那一刻,朱厚照轉過頭來。隻見李東陽匍匐在床,皓發白首低垂,正向自己行禮。朱厚照心中一酸,轉頭跨步離去。
正德三年七月二十一日申時初刻,李東陽病逝于小時雍坊家宅之中。
一代名臣,就此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