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行動很突然,在昨日的戰後總結會議未能達成一緻的結果,反而鬧得不歡而散之後,所有人都以爲渡河作戰可能要無限期的壓後。或者起碼等到證實了甯夏城已經确實被占領,且叛軍已經被斷了糧草物資的供給之後才會進行。
然而,在午夜時分,楊一清突然下令發動渡河作戰。
事前知道這個命令的隻有少數幾名将領,其中便包括史镛。這一次,谷大用等人連半點風聲也沒聽到。在命令下達之後,谷大用和楊玉趕忙爬起身來趕往軍衙去證實消息的時候,楊一清已經率領了衆将趕往碼頭了。
“楊一清這個老東西,簡直不把谷公公您這個監軍太監放在眼裏。這等大事,居然也不通知一聲。實在是太可惡了。”楊玉大聲怒罵道。
谷大用臉色陰沉,低聲道:“别罵了,楊一清這是故意如此的。他是懷疑我們了。”
“懷疑我們?公公什麽意思?”楊玉驚訝道。
谷大用皺眉道:“我們阻止渡河的行動讓楊一清懷疑我們的動機了。甚至懷疑我們會洩露軍情,所以他才這麽做的。楊玉,咱們得小心了。或許我們做的事情,已經被識破了。”
楊玉驚愕嗔目,半晌說不出話來。
渡河行動在黑暗之中展開,沒有火把,沒有喧鬧,沒有任何的動靜。所有的士兵被要求靜悄悄的登船強渡,不許發出任何的聲響。
這一次,史镛被任命爲先鋒,率領十艘大船作爲渡河的前軍打頭陣。這是史镛自己強烈請求的。
那日被谷大用污蔑爲有可能通敵的史镛,雖然得到了楊一清的力挺。但是畢竟無法證明他的忠誠。這一次,他希望打頭陣,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楊一清給了他這個機會。
此次渡河的規模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次。除了四十艘大船之外,所有能用的渡河船隻,無論是小船還是舢闆亦或是羊皮筏子,統統都派上了用場。渡河兵馬人數超過了九千之衆。
黯淡的星光之下,黑沉沉的河面之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渡河船隻,規模浩大。
楊一清站在一艘大船船首上,神情嚴肅的看着對岸。雖然那裏黑魆魆的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此時此刻,他的心情複雜難言。前番渡河失敗之後,他在大軍中的威望已經下降了許多,許多人已經對他産生了不信任。除此之外,這次失敗的責任,朝廷也必是會追究他的。谷大用一定會禀報朝廷。他倒不是擔心自己受責罰,他擔心的是這麽一來,平息叛亂的巨大功勞便打了折扣,被張延齡全部攫取了。
所以,他必須要扭轉這種局面。他絕對不能按兵不動。張延齡已經占領了甯夏城,這個消息楊一清是百分百相信的。史镛早就跟他禀報過仇钺的事情,也拿出了之前和仇钺之間來往的信件作爲證明。所以楊一清在那天晚上力挺了史镛。
但是,楊一清這麽做其實是有着他自己的打算的。從此刻起,他必須要和張延齡達成某種默契,讓張延齡替他化解前番渡河失敗所造成的影響。他相信,張延齡是聰明人,在自己寫了那封信給張延齡之後,他會領悟到自己的意思。
那天晚上的會議不歡而散之後,楊一清寫了一封信交給史镛,讓他通過鹞鷹送到張延齡手中。那封信上,楊一清除了請張延齡出兵協助自己渡河之外,還将晚間谷大用和楊玉說的那個鬼故事告訴了張延齡。當然,除此之外,楊一清還叙述了渡河失敗的過程,對之前沒有聽從張延齡的勸阻表達的歉意。在信的末尾,楊一清寫了一句話。
“……此次平叛行動,非侯爺一人之事,也非我楊一清一人之事。乃是朝廷之大事。侯爺襲甯夏城成功,本人渡河之敗,皆是大局。楊某願以渡河之敗,換侯爺攻襲得手之功。但有利平叛大局,楊某皆爲怨悔……”
楊一清相信,這封信送到張延齡手上,他一定會明白自己的意思的。他要是裝糊塗,那麽此次渡河失敗的責任,自己顯然不會獨抗。身爲平叛大軍的總兵官,上任之後便擅離大軍我行我素,不知所蹤。他張延齡是必須要承擔責任的。
今晚的渡河,勢在必行。昨晚敵軍軍營之中發生了一些騷亂,這被認爲是敵軍内部出了問題,或許便是甯夏城被攻戰之後叛軍内部已經軍心渙散之兆。
但是,即便沒有昨晚的騷亂,楊一清也決定要盡快的發動渡河作戰,而且要不惜一切代價。此次渡河,楊一清特意在上遊安排了一支船隊警戒。數十隻竹排遊弋在主攻船隊的上遊位置,便是爲了防止敵人用火攻之策。
于此同時,爲了應付敵人在渡口沉下的障礙物,阻礙大船靠岸的手段。楊一清采用了史镛的建議,在大船上準備了小船。一旦受阻,則放下小船沖過障礙,直撲渡口。
至于請張延齡派兵協助渡河,隻是一個姿态罷了。楊一清并沒有指望着依靠從甯夏城趕來的騎兵爲幫手。他之所以向張延齡提出出兵的請求,便是要将這場渡河作戰變成是他和張延齡共同配合的一場戰鬥。就和之前那場失敗的渡河作戰一樣,不是他的個人行爲。
這其中的深意,意義重大。
浩浩蕩蕩的船隊過了河心位置,前方十艘大船開始加速。此刻已經無需再有任何隐瞞蹤迹的行爲。随着号角聲吹響,所有的船隻點起了火把,升起了船帆,開始全速前進。
一時間,近一百五十艘大小船隻就像是在黑夜天空之中烏雲散去之後突然閃亮的繁星一般,鋪滿了整個渡口河面。所有人都緊張的咬緊了牙關,瞳孔收縮,準備好迎接對岸的猛烈打擊。
對岸有了動靜,崖頂上閃耀起了火光,碼頭上也有人群晃動。有火炮開始轟鳴,在黑暗的崖頂上爆裂其了絢爛的火光。此起彼伏的爆炸和火光之後,一切卻又歸于了寂靜之中。
想象中的炮彈呼嘯而來,砸在河面的場面沒有發生。想象中的床子弩的弩箭破空的風雷聲也沒有出現。一切都出乎意料,渡河船隊沒有遭遇任何的及遠程的打擊。
楊一清皺着眉頭瞪着對面,心中疑雲升騰,心裏有些發毛。
“上遊船隊有無動靜?有沒有發現叛軍火船的蹤迹?”楊一清喝道。
船上信号手發出燈光信号詢問,上遊遊蕩的竹排發回信号表示一切安靜,并無異常。
楊一清松了口氣,但是他覺得,對方定是要等大船被障礙阻擋的那一刻發動猛烈的打擊。那同樣是緻命的。對方箭雨鋪天蓋地而來的場面他是見識過的。或許叛軍在等待那個毀滅性的時刻。
“保持陣型,傳令史镛,前軍大船急速沖入渡口百步,試探敵情。”楊一清大聲傳令。
史镛率領的十艘前軍大船一字排開,船上挂着極爲醒目的紅燈。這一次史镛率領的是一千名原靈州城中的兵馬。兩次渡河作戰,史镛和他手下的直轄兵馬都沒有參與。但是這一次,史镛主動請纓,帶着手下的一千名兄弟作爲敢死隊沖在最前面。
在船上挂紅色風燈,既是爲了醒目吸引敵人的火力,更是爲了表達浴血死戰的決心。當然,史镛這麽做不光是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時他也相信,對岸叛軍在甯夏城被破之後已經是強弩之末。他有信心成功登岸。
在震天的戰鼓和号角聲中,史镛乘坐的第一艘大船率先觸及了水下的障礙物。巨大的沖擊力讓整個大船的船身劇烈震動,即便有着事先的準備,船上所有士兵還是東倒西歪摔倒了不少。
史镛手持盾牌瞪着對岸。在這個距離,已經能看到對岸碼頭上的地形輪廓。他在等待對方箭雨的猛烈打擊。他需要在第一次打擊之後的空隙迅速放下小船突破障礙,沖向對岸。
但是,對岸的打擊遲遲未至,史镛決定不等了。
“放下小船,強行登岸。兄弟們,殺啊。”
随着史镛的吼叫聲在河面上回蕩,每艘大船上的三艘小船被從船尾放下,船上所有的士兵開始沿着繩索缒到小船上。随着其餘各船紛紛抵達,數十艘小船在呐喊聲中向百步外對岸的碼頭沖去。
後續趕到的大船上的弓箭手開始朝着碼頭上亂箭發射,這是反壓制的手段。即便對面并沒有一支羽箭射來,但這個步驟還是被一絲不苟的執行着。
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二十步。
嘭嘭嘭之聲大作,那不是什麽武器發射的聲響,而是小船撞擊到碼頭上的聲音。小船上的士兵一躍而起,扯着嗓子沖上碼頭,沖入空無一人的黑暗之中。
楊一清的戰船靠岸的時候,東方的天空中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色,四周的景物正在慢慢的變得清晰。
楊一清踏上了對岸空蕩蕩的碼頭上,周圍的無數的兵馬正在四下裏搜尋遊蕩,占據有利地形防守。而身後的河面上,無數的船隻正在掉頭往返,将靈州碼頭上等待的兵馬運送過來。
楊一清負手走向前方已經被占領的叛軍軍營,身旁不斷有前來禀報的士兵的禀報聲。
“禀報楊大人,兩側山崗上十門火炮被炸毀,箭塔和工事之中空無一人。”
“禀報楊大人,叛軍大營全無敵軍蹤迹。營地内外有數百具屍首而已。”
“禀報楊大人,左近十裏範圍内無叛軍蹤迹。東北方向有倒斃的兵馬和大量車轍痕迹。”
“禀報楊大人……”
楊一清面無表情的朝前走着,心中沒有渡河的喜悅,也沒有攻戰了空空如也的渡口的遺憾。他的目光看向北方甯夏城的方向。他知道,今日渡河之所以是這樣的結果,完全是那個率三千騎兵突襲了甯夏城的那個人所帶來的。
那個人抓住了問題的症結所在,敢于冒險,敢于行動,一擊斃命。在他的行動之下,自己和這五萬平叛大軍,都像是擺設一般的可有可無。
這次渡河,索然無味,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