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巷子本來就不大,隻是較爲幽深。高大的樹木遮蔽了陽光,讓巷子籠罩在一片晦暗的陰影之中。
一進巷子,張延齡便看到了異樣。前方一座庭院門口,兩名身材魁梧的兵士正靠在門口低聲閑聊。張延齡緩緩走過。他頂着破草帽身上披着寺廟裏扯下來的布幔,這打扮活像個乞丐一般。
兩名士兵停止了說話,皺眉看着張延齡。
“幹什麽的?”一名士兵喝道。
“敢問軍爺,家裏有什麽重活要幹麽?請幫手麽?”張延齡裝作是打短工的苦力。躬身詢問。
“滾滾滾,哪有活幹?别處尋去。這裏不許停留,快走。”另一名士兵喝道。
“哦哦,這便走,這便走。”張延齡佝偻着身子快步離開。适才撇了一眼,已經看到門口牌匾上寫着的‘仇府’的字樣,這已經足夠了。
看起來,仇钺确實是被軟禁了。門口站着兵士,宅子裏定然也有。但這反倒讓張延齡放下心來。
仇钺既然是被軟禁在家,那麽反而說明他是可靠的。定然是安化王他們不信任仇钺,才會這麽做。那麽史镛所說的仇钺是詐降的事便是真的。
從前邊是進不去了,隻能另想法子。張延齡繞到仇府後院位置,圍牆倒是不高。搬來一根倒在地上的枯樹斜靠在圍牆上,張延齡沒費什麽氣力就進了仇家的後園。
園子裏也沒什麽人,隻在遠處花壇旁有一名佝偻着腰的花匠在給花壇澆水。看起來仇钺家中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戒備森嚴。
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仇钺是表示歸順的,隻是托病在家。安化王他們是對仇钺不放心,這才安排了些人手看着他。倘若當真知道仇钺是詐降的話,怕是早就殺了他了。
目前這種情況下,隻派些人手看着便好,倒也不用興師動衆。這時候的仇钺無兵無卒,毫無威脅。況且他一家老小都在城裏,他能逃到哪裏去?
張延齡也不知仇钺住在什麽地方,看見後宅一座院子較爲寬大,便索性摸進去瞧瞧。在院門口張望了片刻,沒有發現異樣,但是當張延齡翻牆進來的時候,卻驚愕發現距離自己隻有丈許遠的樹蔭下,一名中年婦人正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看着自己。
那婦人手裏拿着笸籮,裏邊有些衣物,手上的針線随風飄動。怪不得聽不到聲音,原來她是坐在這裏補衣服。
見到一個陌生人穿着渾身的破爛翻牆進來,那婦人先是驚愕,緊接着便大叫了起來。
張延齡忙擺手輕聲道:“莫要叫嚷。敢問仇大人在何處?”
“你是誰?老爺,老爺!快來啊。”婦人叫了起來。
張延齡正不知所措,從前方屋子裏沖出一條人影,手中提着長刀大踏步沖來,口中罵道:“夫人莫怕,狗娘養的東西們,欺人太甚,連後宅也敢闖。老子跟你們拼了,大不了同歸于盡。”
張延齡看他長相,滿臉絡腮胡子,四十上下的樣子,身材雄偉,立刻便知道他便是仇钺。正要出聲解釋,卻聽得院外一片喧嘩之聲,腳步咚咚作響,有不少人飛奔而來。
張延齡知道,必是驚動了其他人了。當下對着仇钺低聲道:“仇将軍,史镛叫我來的。”
仇钺驚愕嗔目,張延齡已經沒有時間解釋,一貓腰鑽入旁邊的樹叢之中躲避起來。
院門推開,三四名士兵飛奔而入,四處張望,口中叫道:“發生什麽事了?仇大人,跟誰說話?”
仇钺眼珠一轉,突然指着婦人大罵道:“你這婦人,再哭哭啼啼的吵鬧,老子一刀剁了你。成天煩擾老子,老子生了病叫你伺候茶水你便叽叽歪歪。打量着老子倒黴了,便變臉了是麽?老子宰了你。”
那婦人驚惶不知所措,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幾名士兵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原來是仇钺拿刀子要砍自己的夫人。倒也未必是她夫人對他怠慢,可能是被軟禁在家發無名邪火罷了。
“仇大人萬莫如此,可不敢動手。兄弟們趕緊攔住。”一名頭目忙道。
幾名兵士上前攔着仇钺,仇钺折騰了幾下口中罵罵咧咧的不休。兵士們奪了他手中刀子,聽他不斷的罵人發洩,頗有指桑罵槐之嫌,倒也覺得無趣。于是勸解了幾句便即離開。懶得管他的閑事,聽他罵人。
仇钺一邊叫罵,一邊示意那婦人去院門口觀望。那婦人此刻也明白了,自己丈夫并非針對自己,而是爲了掩飾。
婦人在門口瞧了一會,确定那幫人已經遠離,這才向仇钺示意。仇钺放下心來,看着樹叢處低聲道:“出來吧,他們走了。”
張延齡這才從樹叢中鑽出來,仇钺上上下下大量着張延齡,目露狐疑之色。
“你是誰?你認識史镛史大人?是他叫你來的?”
張延齡緩緩點頭,輕聲道:“正是。”
仇钺點頭,打了個手勢,轉身往屋裏走。張延齡快步跟上。仇钺來到廊下,低聲囑咐夫人坐在門口廊下把風,這才領着張延齡進了屋子。
兩人在屋子裏站定,仇钺轉身問道:“你從何處來?”
張延齡道:“仇将軍,我從靈州而來。”
“你說是史镛叫你來找我的?那麽,告訴我,史镛身高幾尺,相貌如何?他怎會叫你來找我?你又是怎麽過河,怎麽摸進城裏的?你來找我又是爲了什麽事?”仇钺沉聲連珠炮一般的發問。
張延齡微笑道:“仇将軍,看來你很謹慎。這很好。本來我還擔心你已然投靠了朱寘鐇。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史大人的話應該是可信的,你确實是詐降的。看來我找你是找對了。”
仇钺驚愕不已,張延齡沒有回答他任何問題,但隻點出他是詐降這一點,便已經說明一切了。他之所以詐降,正是史镛勸解的結果。
“這位兄弟,你果真是史兄弟派來的?”仇钺叫道。
張延齡搖頭微笑道:“不是,我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實際上史大人并不知道我要來找你。我也沒跟他說。”
仇钺聞言一驚,駭然道:“你此言何意?适才你不是說是史镛派你來的麽?”
張延齡沉聲道:“仇将軍,史镛可指派不動我。聽史镛說,你們之間有書信往來。不知道他這幾天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本人乃建昌候張延齡,京營振威營提督,敕命西北平叛總兵官。你說,我要來找你,還需要史镛的指派麽?”
仇钺大驚,直愣愣的瞪着張延齡,面露不可思議的神情。
張延齡笑道:“對了,我差點忘了。史镛說,你從不打探軍情,所以你可能不認識我,不知道朝廷任命本人前來平叛的事情。倒也情有可原。”
仇钺搖頭道:“不不不,我知道。陝西巡撫楊一清大人總制軍務,建昌候張延齡爲總兵官。内廷太監谷大用爲監軍太監。集合兵馬于靈州平叛。我怎不知?我雖被困家中,但是這些情報我可都知道。我隻是不敢相信你便是建昌候,因爲你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這莫不是開玩笑?”
張延齡呵呵而笑,當下将事情的經過叙述一遍。仇钺心中疑團很快消解,因爲張延齡說的那些細節無可辯駁。大喜過望之下起身納頭便拜。
“末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侯爺到來,着實該死。侯爺爲了平叛,甘冒如此奇險,來此險地,末将敬佩之極。末将身爲甯夏鎮守将,此次朱寘鐇叛亂之事,末将未能制止,也未能誓死抗争,今苟活于此,實在是愧疚難當。請侯爺重重責罰,末将絕無二言。”
張延齡忙扶起他道:“仇将軍,這是什麽話?留有用之身,豈不比盲目赴死要好?這一次的計劃,還需要你大力相助。你們固然是有過失的,朱寘鐇要起兵造反,必有征兆,怎可不防?但這些話也不說了,眼下必須戴罪立功,同我一起協力平叛。那樣的話,不但無過,還是奇功一件。”
仇钺沉聲道:“末将遵命。侯爺請吩咐。卑職萬死不辭。”
張延齡微微點頭。當下和仇钺進行了一番長談。
從仇钺口中得知,目前甯夏城中有五千叛軍駐守,加上王府護衛和一些散兵遊勇,人數超過六千人。城中守将便是原甯夏衛副都指揮周昂。此人便是親手格殺姜漢李增以及多名将領官員的叛将。現在被朱寘鐇任命爲讨賊副大将軍。
仇钺告訴張延齡,其實自己詐降的事情朱寘鐇他們心知肚明。隻是爲了招攬自己才裝糊塗。因爲自己作戰勇猛,是甯夏鎮出了名的猛将。朱寘鐇希望自己能爲他效力,對抗朝廷兵馬,所以才沒殺自己。
當然,另外一個原因是,城中的五千叛軍中有一半是仇钺的兵馬。他們衆有仇钺的鐵杆部下數人,控制着不少兵馬。他們以爲仇钺投靠了朱寘鐇,隻是生病了在家休養,所以才安心聽命。如果殺了自己,這些人一定會作亂。這也是自己能活命的原因之一。
那周昂多次前來見仇钺,套問仇钺的口氣。并且裝作誠心誠意的請教仇钺退敵之計,想讓仇钺出主意幫着解決眼下朝廷大軍壓境的危機。仇钺自然是一直托病推辭,也不會給他們任何的建議。
從仇钺口中,張延齡還知道了不少詳細的情形。這也讓張延齡對此次計劃的成功充滿了信心。至此,張延齡再無必要隐瞞自己的大計劃。将自己率三千騎兵穿行沙漠和賀蘭山來此的事情詳細告訴了仇钺。并且告訴了他明天晚上自己的兵馬将抵達襲擊的事。
仇钺聽到這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張侯爺居然出如此奇兵,是他根本想都不敢的。之前還以爲張侯爺隻是想進城來刺殺破壞,配合靈州進攻行動,還覺得張侯爺這麽做太唐突。此刻才知道他根本就是來釜底抽薪,直接奪城斷了叛軍的根的。
仇钺也是個膽大心細之人,這樣的計劃讓他熱血沸騰。當下兩人仔細商談良久,終于敲定了全部計劃的細節。張延齡這才起身告辭。
爲了掩護張延齡安全離開,仇钺跑到院子外邊大叫大罵裝瘋賣傻了一會,吸引了宅子裏七八名監視士兵的注意力,張延齡從後園翻牆而走,順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