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杲接手野狗嶺兵工廠的技術總務之後,徐杲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新建一座冶煉爐。
此舉其實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認爲沒有必要。畢竟野狗嶺兵工廠已經擁有了一座蓮花爐和兩座普通的冶煉爐,已經完全可以滿足需求。就算徐杲說,徐幼棠建造的蓮花爐冶煉出來的精鋼品質不純,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難道不可以通過改造而消除?
比如爐溫的問題。既然爐溫不夠,那麽再加幾座風箱便是。或者在燃料上改進,便可解決問題。
甚至有人認爲,現在蓮花爐出産的精鋼雖然不純,但其實已經足以堪用。練出再純的精鋼,造出來的鳥铳效果也不過如此。雖然鳥铳或許有連續射擊發燙的缺點,也有加大藥量會爆膛的可能。但其實造出來的鳥铳在使用時因爲裝彈速度以及作戰需要等需求的限制,那些缺點其實并不顯著。
最熟練的槍手,裝藥換彈擊發也需要十息左右的時間。連續射擊二十幾槍,槍筒才會發燙。而且以濕布擦拭,可迅速降溫。至于炸膛,更是從來沒有發生過。
在這種情況下,要重新造一座造價頗高,耗費時間和人力的新爐子,屬實沒有必要。
然而,徐杲堅持要這麽幹。他說的話很不中聽。
“花多少銀子的事情,于我無關。我隻負責盡我所能練出最好的精鋼。明知有瑕疵,卻不改進,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幼棠的蓮花爐不是不能改造,但即便改造了,也達不到我要的标準。你們有什麽意見,可以去向侯爺提。但即便侯爺來阻止。如果侯爺不許,我立刻卷鋪蓋回家。”
衆人無可奈何。徐杲的名聲很響,是天下匠人都敬佩的人。在許多人的傳說裏,徐杲就是行業裏神一般的存在。但是,有時候當你和神共事,你會發現原來神是如此的倔強,倔強的甚至令人生厭。
張延齡聽到這件事之後哈哈大笑。他當然不會因爲省錢銀子和人力便去幹涉徐杲的決定。哪怕是浪費銀子,張延齡也會尊重徐杲的想法。況且,這可不是浪費。
張延齡對現如今造出來的鳥铳其實是不滿意的。他想的是可以連續擊發的鳥铳,那才是真正的火器。在張延齡的心裏,鳥铳這打一槍上一彈的情形大大限制了火器的威力。一旦這個技術難題被攻克之後,鳥铳的擊發速度增加之後,則精鋼不純導緻的制造材質上的缺陷便會暴露無遺。
材質的問題不解決,制造技術和工藝即便有了突破,那也是枉然。到那時還不得重頭再來?這是未雨綢缪之舉,張延齡當然會全力支持。
過去的這幾個月時間,徐杲都在建造這座冶煉爐。不過,他沒有讓任何人插手,所有的活他都一手包辦。工匠們沒有活計的時候都想要幫忙,徐杲一概不準。哪怕他們都在一旁袖手看着,徐杲也不讓任何一個人插手。
唯一的例外是徐幼棠。徐幼棠偶爾來時,徐杲會讓徐幼棠幫他做一些事情。但做的也都是畫圖拉線遞東西這種事情而已。更多的時候,徐幼棠也不得不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爹爹滿身灰塵的爬上爬下,累的滿頭大汗。
徐杲建造的也是一座蓮花爐。雖然這種爐子的工程量不大,但是結構複雜,構造繁複。這種工程量放在一個人身上,那可就是巨大的工程了。
衆人看着他辛苦的很,心中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在蓮花爐建造到一半的時候,趁着一天晚上徐杲睡覺的時候,孫萬厚和李大根兩位帶着一幫人偷偷的幫着幹了不少。
畢竟都是匠人,在旁邊也圍觀了多日,也基本看明白了徐杲的建造手法和工序,所以,孫萬厚和李大根認爲不會有什麽差錯。
然而,第二天一早,徐杲得知此事的時候,氣的破口大罵了起來。把孫萬厚和李大根罵的狗血淋頭。
随後,徐杲操着大錘,将造了一大半的蓮花爐給砸了。
就這樣,一個多月的辛苦化爲烏有。徐杲又重新開始了建造。這回,在沒有人敢去幫他了。暗地裏一些人都說徐杲狗咬呂洞賓。但是老鐵匠張老吉一語道破天機。
“建造這樣的爐子,必是心中有一副藍圖的。他一個人造,是因爲他知道所有的細節,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每一個角度和工序,都是按照他的設想進行的。别人一插手,反而完全亂了。越幫越亂,越幫越忙。這爐子是爲了确保能産出他合意的精鋼的,隻有他自己才知道怎麽建。其他人可千萬别添亂了。這一弄,浪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也白白浪費了銀子。”
就這樣,足足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直到臘月裏,這座蓮花爐才終于完全建造成功。當然,這原本是該在十一月裏便完工的,如果沒有那次幫倒忙的行動的話。
爐子建好之後,已經是臘月下旬了。徐杲本來是想着請張延齡去西山莊園,進行點火試爐的活動的。但張延齡覺得,快過年了,沒必要那麽趕。再者年底也很忙碌,便讓徐幼棠告訴徐杲,過了年再進行,讓他好好的過個年。
結果,大年初二,徐杲便又來請張延齡去點火開爐了。
張延齡當然還是沒法抽身。年後的一段時間,雖無公務,但是私務繁忙。光是國公侯爺們相互來往宴請,便花費了大量時間。張延齡又是新進領軍,營中将領們自然也要來拜訪,張延齡當然不能避而不見。這些聯絡感情的事情雖然都不是什麽正事,但是卻是不能推脫的。
徐杲似乎是有些生氣了,這之後便再也沒有提過此事。直到正月十五上元節那天,張延齡将徐幼棠接到家裏過節,這才聽她說,徐杲在正月初七已經試爐。正月十二那天,已經正式開始冶煉精鋼了。
張延齡是正月十六傍晚趕到了野狗嶺的。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已經造好的,正在冶煉的新的蓮花爐。
這座爐子看起來和徐幼棠造的那座外形差不多。但是,張延齡在旁邊仔細的觀察比較了之後,便發現了許多的不同。
首先,進風口多了十幾個。分布在爐膛下方的不同高度。進風口位置全部是高高低低的風箱。以精鐵管連接至進風口,風箱也不是推拉式的風箱,而是手搖的轉動扇葉鼓風。
張延齡明白,這是充分提高進氣量,讓燃料燃燒的更充分,以解決爐溫不足的問題的解決辦法之一。
其次,爐子的曲線略有不同。新爐子的肚子更加突出,四周的蓮花花瓣狀的爐膛也更加的圓滑。根據徐杲的說法,這更有利于鋼水和白土沸騰結合,讓更多的雜質分離沉澱下去。徐杲說他是經過計算的,張延齡隻能表示相信他的話。
還有,這一次的燃料是不同的。之前張延齡以爲木炭會是很好的冶煉燃料,雖然價格昂貴,還是不惜成本從西山裏的炭窯裏買來。但是,這座蓮花爐燒的卻是石炭,而且是最爲普通的那種。隻不過是被全部砸碎的小顆粒。
“木炭充分燃燒,佐以強力鼓風的話,确實可以冶煉出好的精鋼。而且,雜質不多,有利于防止污染鋼水。但是,木炭冶煉的火候終有不足,這也是精剛冶煉的關鍵。火候可根據火焰顔色辨别。木炭之火可至紅白之色,那是熾熱之色。然以石炭顆粒爲燃料,火焰可至青白之色,那才是真正的真火。真火,才是冶煉臣精鋼的關鍵。”這是徐杲的解釋。
張延齡不信邪,他還從未見到過青白色的火焰,于是從觀火口觀察了爐中火焰,然後,他真的看到了爐膛之中的青白色的火焰。這讓他歎爲觀止。
即便自己是穿越之人,但自己在這方面顯然沒有徐杲懂得多。
其他還有一些細小的改動,内部結構的構造的改動,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徐杲不說,無人知曉。但徐杲一口氣說了十幾處變動,張延齡除了發出哦啊之聲外,全程幹瞪眼。術業有專攻,這便是大師的手筆。難怪他會拒絕讓任何人幫忙。因爲每一處改動,一一指導其他人去做的話,還不如他自己動手來的更準确。一旦錯了,便又要重來。索性不去讓别人插手了。
上午巳時,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到來了。第一爐精鋼經過了五天的連續不斷的冶煉,數十次的加溫降溫,十餘次的加入白土的粉末反應之後,終于要見真相了。
不光是張延齡期待這一刻,整個野狗嶺兵工廠的人也都被吸引而來。他們已經被徐杲吊足了胃口,很想知道到底冶煉出了怎樣的東西出來。
在徐杲的指揮下,嚴寒天氣裏還光着膀子的衆爐工有條不紊的打開爐門,用粗長的鐵釺穿透爐渣厚殼,然後,一股冒着白光和明亮火焰的爐水奔湧而出,流入坩埚之中。
鐵鏈嘩啦啦作響,鐵鈎勾起坩埚吊耳随着軌道滑動,坩埚裏的鐵水沸騰着,白光沖天。
徐杲神情緊張,瞪着眼跟在坩埚旁邊快走,恨不得自己上去幫着爐工拉扯鐵鏈。
滿鍋鋼水迅速進入半開放的車間之中,然後開始傾注進入鐵錠模具之中。最後一縷鋼水注入之後,徐杲才松了口氣。
與其說冷卻的過程漫長,還不如說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實際上隻過了不到半個時辰,鋼錠模具中的鋼水便已經冷卻成型。這段時間裏,所有人都在旁沒有離開半步,全部人等都站在一旁等待着。
“是時候了。”徐杲拿起了一隻鐵錘,挽着袖子來到依舊熱力蒸騰的模具旁。
張延齡等人也都跟着圍了上去。
那模具中的鋼錠黑乎乎一片,上面一層灰黑的氧化之物和雜質已經起了薄薄的一層裂紋。看上去,成色似乎很糟糕。之前冶煉的精鋼出爐冷卻之時,上面的一層雜質外殼是完整的。
大夥兒開始擔心出了什麽問題的時候。徐杲揮起了鐵錘,砸在了鋼錠上。灰黑色的外殼雜質飛起,化爲一片黑色的粉末狀煙塵。幾名冶煉老師傅驚愕不已,他們還從未見過冷卻的外膜一下子灰飛煙滅化爲齑粉的。那說明,雜質極少,而且極爲脆弱。析出的雜質隻有在極少極弱的情況下才會這麽薄這麽脆弱。
煙塵騰起之後,一塊藍幽幽的精鋼塊出現在衆人面前。那顔色幽深湛藍,宛如深邃的大海和天空的眼色。那塊精鋼看上去幾乎不像是精鋼,而是一塊幽藍色的美玉一般。
“成功了!”張延齡大喜道。他上下左右的從不同角度觀察,幾乎沒有看到顔色的深淺變化。張延齡知道,那是冶煉出的合金鋼極純材質極爲均勻之故。
徐杲長長的籲了口氣,沉聲道:“還沒有成功,還得試試其硬度和韌度。現在說成功還爲時過早。今日我親自鍛造零件,試其材質如何。”
“一定成的,這成色,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精鋼。”趙老吉大聲說道。
所有人心裏也都是這麽想的,徐杲的說的話不過是謙遜和謹慎罷了。所有人看到鋼錠的時刻,其實便知道已經成功了。
徐幼棠噘着嘴道:“爹爹,這下我的蓮花爐練出來的精鋼可成了廢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