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看出來了,安慰道:“幼棠,我覺得你造的火器挺好的,我覺得物有所值。若不是你幫我,我可什麽都弄不出來。”
徐杲微微點頭,張延齡并沒有因此便惋惜或者責怪幼棠,這便說明他對棠兒還是寵溺的。哪怕多花了銀子讓她折騰,也不在乎。
不過,以工匠精神而言,徐杲自有他的原則。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絕不能因爲徐幼棠是自己的女兒便不去指出來。
“阿棠,爹爹不是貶損你,爹爹的意思是,你不能驕傲自滿,認爲自己了不得,這對技藝并無好處。其實這柄火铳,相對于朝廷的火铳已經是天壤之别,威力射程實用性都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爹爹所言隻是技術性的精進和性價比的問題。以爹爹對你的了解,你本可以做的更好。”徐杲道。
徐幼棠也緩和了心情,在制造技藝上,她絲毫不懷疑爹爹的本領。于是虛心問道:“爹爹跟女兒講講,哪些方面可以更好?哪些方面可以改進?”
張延齡自然也是很想知道,點頭道:“對對對,你給我們講講。”
徐杲看了張延齡一眼,心想:你對造火器如此執念,也不知有何目的。私造火器的事情你也幹了,真是膽大包天。也不知道今後會闖出什麽禍事來。
不過,事已至此,徐杲也并不賣關子。官都辭了,他也是一身輕,沒什麽約束。況且這是探讨技術性的問題,正是他的興趣所在,一旦興趣上來,那是攔也攔不住的。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柄短火铳用的精鋼,便是棠兒你偷偷從家裏偷出來的那一塊。我早先冶煉出來的那塊精鋼。是不是?”徐杲沉聲道。
徐幼棠驚愕的張大嘴巴,大眼睛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爹爹,你怎知道?這你都能看出來?”徐幼棠叫道。
張延齡也驚訝不已。若不是徐幼棠也表示驚愕的話,張延齡幾乎認爲是徐幼棠提前告知了徐杲這件事了。但看起來顯然不是。
“傻妮子,哎,爹爹一直沒告訴你。這塊精鋼其實是煉廢了的一塊精鋼。所以我才棄之不用,放在家裏。被你娘用來墊菜壇子了。”徐杲撫須笑了起來。
“什麽?”張延齡和徐幼棠同聲驚叫起來。
由于太驚訝,張延齡嗓門叫的很大。車旁騎馬護衛的陳式一聽到了張延齡的叫聲,忙靠近大聲詢問。
“侯爺,出什麽事了?”
“沒事沒事。你莫要管。”張延齡忙道。
陳式一撓撓頭策馬離開。
“唔……也不能算完全是煉廢了吧。隻是這是我之前摸索精鋼冶煉之法時練出的第一塊。當時對于技藝還沒摸清楚,在爐溫和添加白土的次數和數量等諸多環節上不夠精細。所以,練出來的這塊精鋼并不精純。強度韌性都差強人意。所以,幾乎可以說是煉廢了的。”徐杲沉聲道。
“怎麽可能,明明用來造出了鳥铳和這柄火铳,而且強度韌度都很厲害啊。”徐幼棠叫道。
“廢鐵也比泥巴要硬。煉廢了的精鋼也是精鋼,豈是尋常鑄鐵能比?所以造出來的火器才能承受強大藥氣沖擊,才能顯得威力強勁。這種威力也隻是相較于尋常火铳。但對于精純精鋼自身的特性而言,還隻是發揮了不足三四成。明白麽?”徐杲淡淡道。
張延齡和徐幼棠當然聽明白了。說白了,這塊精鋼是不達标的殘次品,但并非意味着便比尋常冶煉的精鐵弱,也可以用來作爲火器的材質使用,且各項性能優于尋常鑄造冶煉的鐵質。
“你們瞧,這槍管上的眼色,帶有幽藍色的光澤。這便是精鋼之色。但是仔細看,光澤并不均勻,且顔色過于明亮,這便是爐溫不足,火候未到,白土加入後和鐵水沒能完全沸融之故。這會導緻什麽問題呢?會導緻材質有疏密,肉眼或者是鍛打自然是看不出什麽,但是火藥射發久了,便會弊端顯現。不但花大價錢打造的火器無法使用太多次數,而且一味的增加藥氣的威力,會有炸膛之憂。”徐杲輕撫着槍管,将它舉到車窗裏透進來的陽光下一邊指點一邊解釋道。
張延齡的眼睛緊緊盯着槍管,确實,随着槍管的轉動,精鋼上的幽藍之色忽淺忽深,呈現水波蕩漾之感。看起來似乎很有些美感,但此刻才知道是因爲精鋼沒有冶煉融合,導緻材質不均勻,白土中微量元素沒有完全融合入鋼水之中所緻。
“棠兒,借你金钗一用。”徐杲伸手道。
徐幼棠忙從發髻上抽出金钗來遞給徐杲,徐杲撚在手上用钗頭輕輕敲擊槍管,槍管上傳來清脆的聲響。
“聽這聲音,是否太過清脆?”徐杲道。
“确實。清脆的有些鑽耳朵。”徐幼棠道。
徐杲道:“這便是了,這是白土加入不足之故。要知道,熔煉這種精鋼爲的不是得到精純的精鋼,反而需要的是一種強度和韌度都達到最好的精鋼。用來造火器的精鋼絕非越精純越好,需要的是強度韌度延展等幾種特性的融合。這樣才能抵抗住藥氣的強大沖擊。說白了,要的是一種混合了其他雜質的精鋼。而這加入的雜質恰恰便是可以提升所需要的各種特性。這才是冶煉這種精鋼的目的。從聲音上,不要這種清亮之音,要是那種綿長之音,卻又不是暗啞。就像是鍾樓的鍾聲那般,綿長入耳卻不刺耳。這才是需要煉制的精鋼應該發出的聲音。”
張延齡聽得都傻了,這下真是大開眼界。徐杲的話并不難懂,相反,其實說的很淺顯,讓人一聽就懂。倘若張延齡不是從後世穿越而來,定會以爲這個人在胡說八道。但正是自己知道他說的是合金鋼的概念,要的不是精純,而是其他元素在其中融合增加鋼材的某些特性,所以,張延齡才會覺得徐杲真的是一位這個時代的大師級的人物。
能想清楚,摸清楚這些道理,徐杲定然付出了不少實踐和思索。
“聽君一席話,頓有茅塞頓開之感。感覺你談論一塊精鋼時,就像是醫者望聞問切一般,給我以萬物道理相通之感。”張延齡贊歎道。
徐杲點頭道:“侯爺當真聰慧有悟性。當年跟我爹爹學技藝的時候,他便說,哪怕是一塊石頭一塊鐵,都是可以用五官去感受,從而理解其特性。顔色,聲音,氣味,都是要素。”
徐幼棠喜滋滋的看着張延齡道:“我爹爹可很少誇人的,我跟着爹爹學的時候,都是被罵愚笨的。莫若侯爺跟着我爹爹當徒弟便是了。”
張延齡愕然,徐杲笑道:“傻妮子,侯爺是做大事的人,怎會學這些東西?将來,你若生個小子,跟着我學倒也不錯。也免得我徐家一些技藝無人繼承。”
徐幼棠嬌羞嗔道:“爹爹瞎說什麽呢?”
張延齡點頭道:“這倒是使得。匠人技藝和讀書一樣重要,都是值得傳承下去的寶貝。将來我娶了幼棠,生了孩兒,可以繼承徐家技藝,綿延香火。”
徐杲緩緩點頭道:“好,這是你說的。”
張延齡笑道:“當然,這事兒我一個人不能做主,得看幼棠的。”
徐幼棠不能再聽這些話題,嬌聲道:“爹,說正事,怎地說起這些了?”
徐杲咳嗽一聲,繼續道:“侯爺在使用這火器的過程中應該能感覺到有些問題。比如,是否連續擊發之後,槍管過熱的問題。”
張延齡道:“那也是精鋼冶煉的問題是不是?”
徐杲道:“正是。或許眼下覺得這不是大問題,那是因爲這種火铳裝彈發射的速度慢的緣故。倘若可連續射擊的話,這個問題便嚴重了。花了大價錢造出的火器,倘若不能發揮全部效能,豈非是極大的浪費。”
張延齡驚訝道:“聽你這意思,可以實現連續射擊?”
徐杲沉吟道:“原理我是想明白了,但是……還需實踐。就目前這柄短火铳而言,毛病确實多。若要改進的話,當從材質,射擊方式,以及彈藥三方面進行改良。這三方面又射擊多方面的改造。比如熔煉的工藝,制造工藝,火藥的提純,機簧的重新合理設計等等。總之,需要改進的地方太多。”
張延齡沉默片刻,輕聲道:“我可否鬥膽提個請求。”
徐杲道:“什麽?”
張延齡道:“既然你已經辭官了,何妨做你喜歡做的事情。我可以提供給你任何的便利,讓你做你想做的一切。隻要你能幫我改良火器,實現我的一些想法。我聘你爲工匠總師。”
徐幼棠喜道:“對啊對啊,爹爹,你不是經常歎息說沒有用武之地,很多想法沒有辦法實現麽?這回豈非可以大展拳腳?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徐杲轉頭看向張延齡,看到張延齡眼裏閃爍着熱切的光芒,輕聲道:“承蒙侯爺盛情,不過,我得去瞧了你們弄的什麽兵工廠到底什麽樣子才能決定。”
張延齡大喜道:“好好好,去瞧瞧再做決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