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東側,内閣公房之中,内閣三位大學士正襟危坐,大堂内,還有十幾名六部九卿首官在列。大堂之外,更有數十名各部官員靜坐。
除了兵部尚書劉大夏,禮部尚書馬文升之外,整個外庭的主要官員基本上已經全部聚集于此。
平日喧鬧的文官們,今日即便數十人聚集在此處,但卻都靜默無聲,人人肅然。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着怎樣的結果。似乎期待着皇上準奏的結局,但又似乎覺得那樣的結果似乎有些索然。
讓他們沒有參與感的結果其實并不是大明文臣們及其想要的。大明朝的許多官員有時候就是如此,他們渴望着自己被認可,渴望着一個轟轟烈烈的過程。仿佛隻有如此,才能體現身爲大明官員的價值。但于此同時,他們有恐懼這個過程。
他們就是這麽一群矛盾的人。渴望出風頭,又害怕槍打出頭鳥。
公房之外,幾個人快步走來。領頭的是一名太監,那是乾清宮中的一名普通的内侍。他的手中拖着聖旨,快步走道内閣公房門口。
“皇上有旨!請内閣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位大人接旨。”那内侍似乎是第一次被委以傳旨大任,聲音有些膽怯顫抖,但嗓門還算洪亮。
公房内外的衆遠遠像是泥塑木雕活了過來一般,齊刷刷的站起身來,面露興奮的光芒。
劉健整了整衣冠,闊步走出公房。身後,李東陽謝遷并一幹官員紛紛跟随,來到院子裏的陽光下。所有人跪倒在地。
“臣等接旨。”數十名官員齊聲道。
“奏疏已閱,朕認爲三位大學士所奏發自赤誠,忠心爲國之心令朕感佩。朕躬身自省,心中有愧。”
跪在地上的劉健李東陽等人聽到這裏,心中大喜。看來事情要成功了。皇上終究扛不住三位大學士的聯名上奏,形勢也逼得他不得不低頭。
“……三位大學士所奏之事,朕細細思量之後,認爲卿等所彈劾之人确有行止不端之處。然劉瑾等人所爲,大多爲朕所授意而爲之,并非有意蠱惑欺君。朕不能将朕之過嫁于他人之身。”
“鑒于此,朕給予如下回複。其一朕願承認過錯,明日早朝之上,朕親自道歉以平息上下之怨。其二,劉瑾等人确有失職,但絕非奸佞。雖則如此,朕拟革除劉瑾等人内廷之職,罰俸自省,以示懲戒。”
“其三,張氏兄弟之事,先皇已有定論,不宜再糾纏前事。張延齡随朕出巡之事,乃朕之旨意,亦不可怪罪于他。但張延齡未對朕進行勸阻,亦有失職。朕拟對其罰俸三月,給予申斥,以示懲處。三位愛卿,爾等忠心耿耿,爲大明江山社稷操勞忙碌,朕甚欣慰敬佩。朕請三位愛卿消怒息氣,寬容相待,率領百官勠力政務,振興大明。”
聖旨念到一半的時候,劉健便已經面色鐵青的直起身來,眼睛裏充滿了失望的怒火。
傳旨太監宣玩旨意後,笑道:“三位大人,接旨謝恩吧。”
李東陽高聲道:“臣領旨謝……”
“不能領!”劉健高聲道。
李東陽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愕的看着劉健。
“請公公将聖旨帶回去給皇上,請告訴皇上,臣等要的不是不痛不癢的敷衍,而是徹徹底底的态度。皇上如此敷衍行事,叫臣子們寒心。請皇上收回這封聖旨,臣等要的是彈劾皇上身邊的奸佞小人,而非是姑息敷衍。”劉健大聲道。
“對,請皇上收回旨意,這旨意,臣等不敢接,也不能接。”謝遷也大聲道。
“這……”傳旨的太監不知所措,他還從未聽說過皇上的聖旨臣子拒接的。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公公沒明白麽?請公公回去禀報皇上,皇上包庇張延齡劉瑾等人的态度讓人無法接受,請皇上重新考量。”戶部尚書韓文大聲道。
“這個,好吧,那咱家便回去了。走走走,快走。”傳旨太監趕忙轉身,對着身旁陪同前來的幾名小太監連連催促,轉身快步離去。
傳旨的太監離開之後,衆官員一片議論紛紛。
劉健臉色鐵青回到公房大廳之中,李東陽謝遷韓文等人也跟着進來。
“諸位,你們怎麽看?”劉健沉聲道。
“豈有此理,皇上這明顯是敷衍咱們。這樣的答複和沒有答複有什麽兩樣?我們等了半天,難道便是這樣的結果麽?”謝遷怒聲道。
“三位大人,看來皇上并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咱們的态度是堅決的。皇上還以爲和之前一樣可以輕易的搪塞過去。看來得要讓皇上知道,敷衍是不成的,包庇劉瑾他們是絕無可能的。”韓文大聲道。
“對,皇上這般态度,着實叫人氣憤。竟然甯願自己替他們擋罪,也不肯嚴懲他們,這可真是走火入魔了。老夫覺得簡直不可思議。老夫甚至懷疑,皇上是被劉瑾等人蠱惑的失去理智了。”刑部尚書闵珪大聲道。
“教我說,這恐怕是那張延齡的主意。三位大學士聯名上奏,皇上怎會不知輕重?皇上若是敷衍,上午當着三位大學士的面便拒絕了,何必等到現在才傳了這樣的旨意?午後那張延齡進宮見了皇上,必是這厮搗鬼。這厮能言善辯,詭計多端,咱們彈劾的名單裏又有他,他豈能不全力蠱惑皇上脫罪?”兵部侍郎許進道。
劉健皺眉沉吟,見李東陽在旁撫須不語,于是沉聲道:“東陽,你怎麽不說話?你怎麽看?”
李東陽忙道:“劉大人,各位大人。我覺得,皇上還是表達了悔改之意的。皇上願意明日早朝對百官謝罪,這已經是很好的态度了。之前咱們要的不就是皇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麽?如今皇上肯這麽做了,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咱們拒絕領旨,這已經是極爲不妥了。要是繼續下去,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要不然咱們再上折子,請求皇上将劉瑾當人貶到南京去,離開皇上身邊。這樣皇上也認了錯,劉瑾等人也不能蠱惑皇上了,豈不是無需在對抗下去麽?”
李東陽話音剛落,謝遷騰地站起身來,大聲道:“李大人,事到臨頭,你想打退堂鼓了麽?你怕了?除惡務淨,劉瑾等人此次不除,日後比死灰複燃。你居然又想和稀泥?絕無可能。我堅決不同意。這一次必須徹底解決此事。不但要彈劾了劉瑾等人,還要将八虎徹底鏟除,永絕後患。”
李東陽皺眉道:“謝大人,莫要激動。老夫不是和稀泥,老夫是覺得,皇上的聖旨明顯已經是做了讓步,考慮到現在才下旨,這恐已經是皇上的極限了。非要達到咱們的目的,反而适得其反。”
韓文呵呵冷笑道:“适得其反?我等衆志成城,必能達到目的。皇上隻是抱着僥幸心理,想要讨價還價罷了。皇上既然讓步了,那便還會讓步。劉首輔,我看,本官可以和六部官員上折子了。咱們不但要上折子,而且要集體去伏阙面争,施加壓力。若皇上再不理,那便百官一起上折子,于乾清宮前靜坐。皇上不應允,咱們絕不罷休。”
劉健緩緩站起身來,沉聲道:“那好,韓尚書率六部官員再上奏,我等前往乾清宮前伏阙面争。”
李東陽道:“劉大人……”
劉健沉聲道:“東陽,開弓沒有回頭箭。在這件事上,我們沒有退路。這一次不除劉瑾等人,今後我們再無機會了。上上下下那麽多人盯着,這一次我們絕不能退縮。東陽,你如果有其他的想法,可以不進宮去,我絕不怪你。”
李東陽嗔目起身,待要解釋之時,劉健已經舉步而行。謝遷韓文等一杆義憤填膺的官員們紛紛跟着他出了大廳。李東陽無奈,也隻得舉步跟上。
“他們都已經昏了頭了,李大人你大可不必湊熱鬧。”身旁一人低聲道。
李東陽轉頭,看到了焦芳微笑的瘦削的臉龐。焦芳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壓根沒有動身的意思。
“焦大人,你不打算去麽?”李東陽皺眉道。
“我去作甚?我可不湊這熱鬧。”焦芳道。
“可是,昨天晚上,你在劉首輔後宅水榭之中,可不是這個态度。正是你提議要将張延齡也一并彈劾的。對了,還有左都禦史劉宇劉大人,好像今天到現在都沒見到他。”李東陽道。
焦芳呵呵笑了起來,眼神閃爍,卻沒有回答。李東陽腦海之中電光閃爍,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麽。
……
乾清宮後殿之中,傳旨太監帶回了聖旨,也帶回了外庭的回話。
朱厚照聽了之後怒不可遏的叫了起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還了得?”
“皇上,奴婢早說了,他們是不會接受皇上的善意的,他們還也許将皇上的善意當成軟弱可欺。他們這是已經公然的抗旨了。皇上,這幫外庭官員已經嚣張跋扈到眼裏真的沒有皇上了。”劉瑾輕聲道。
朱厚照擡腳踹翻了椅子,大聲道:“他們是不是瘋了?這幫家夥到底想要幹什麽?要造反不成?舅舅,怎麽辦?”
張延齡沉聲道:“造反倒是不至于,不過得以防萬一。皇上,恐怕你要給臣拟一道旨意,讓臣能出宮行事了。”
朱厚照正要說話,高鳳快步進來禀報道:“皇上,内閣三位大學士和六部官員數十人進宮來了。已經到了乾清宮門口。”
朱厚照道:“糟糕,他們莫非要沖進來了。攔住他們,快攔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