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你怎麽來了?”高廷和放下手中的小藥秤拱手行禮。
徐昊也拱手行禮。
“二位好。”劉瑾微笑拱手:“是這樣,東宮中的人參用完了,太子殿下沒有參湯喝了。我來取用一些。”
“人參麽?前幾日不才送去了兩盒麽?人參大補,吃多了可不好。正常人不宜多吃。”高廷和道。
劉瑾笑道:“殿下也沒吃多少。這幾日熬了些人參粥送去給皇後娘娘盡孝心了。皇後娘娘這段時間衣不解帶侍奉皇上,飯也吃的少。太子心疼皇後,便命人熬了幾次人參粥送去。所以,吃的比尋常時候快些。怎麽?不能提前取些用麽?”
“那倒不是,原來是太子殿下盡孝心了。人參存放在庫房裏,我去取兩盒來便是。一會公公在領用冊上簽個字,我這便去庫房取來。”高廷和笑道。
“有勞了。”劉瑾拱手行禮道。
高廷和笑着點頭,對徐昊道:“你在這裏陪劉公公說話,我去庫房取人參來。這些藥回頭再配。”
徐昊點頭應了,高廷和向劉瑾拱拱手,自去内堂庫房取人參。人參這種貴重藥物自然不能放在堂上的藥櫃裏,所以都存在内堂庫房之中。
高廷和去後,劉瑾四下裏打量了幾眼,微笑道:“今日東院沒什麽人啊。禦醫先生們都去哪裏了?我看西邊的公房裏也似乎沒人。”
徐昊笑道:“劉公公有所不知。劉院判體諒大夥兒最近辛苦,今日特地放了大夥兒半天假,讓他們回家好好歇息。今日隻我和高禦醫當值。所以公公才沒看到人。”
劉瑾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那倒是應該的。這次皇上受的風寒有些厲害,幸虧醫治及時,得以治愈。這都是你們的辛苦。歇息歇息也是應該的。”
徐昊笑道:“多謝公公體諒。有些不體諒的,還說咱們禦醫無所事事,白領俸祿。還是公公知道我們辛苦。”
劉瑾笑道:“那些都是不懂事的。話說,其實大夥兒還巴不得你們能清清閑閑的無所事事呢。你們一旦忙起來,那豈非是有人生病了?你們清閑,大夥兒便都康健無恙,這豈不是好事?”
徐昊大聲贊道:“劉公公當真是明事理之人。咱們醫家有句話叫做:但願世上人無病,何妨架上藥生塵?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可惜許多人不懂。醫者仁心,醫者沒飯吃才好呢。呵呵呵。”
劉瑾笑道:“正是此禮。”
徐昊本來和劉瑾并不撚熟,之前也隻是出入東宮爲太子治病的時候跟太子身邊的劉瑾等人認識,但也并不熟悉。今日跟劉瑾聊這麽幾句,忽然覺得這位劉公公倒是很明事理,很講道理,爲人也和氣,不禁生出些好感來。
“劉公公請坐。庫房幾道門,高禦醫沒那麽快回來。坐下歇歇腿。天這麽冷,從宮裏出來,路上也有些遠。”徐昊笑道。
劉瑾點頭笑道:“多謝,倒确實是有些冷。”
徐昊道:“可惜我走不開,不然給公公沏杯茶水來暖暖手。”
劉瑾擺手道:“豈敢勞動。”
徐昊笑着點頭。劉瑾看着桌上一包包黃紙上的一小堆一小堆的藥物,伸手去抓了一小撮笑道:“這是給誰弄的藥?”
徐昊忙阻止道:“公公莫動,這是給皇上抓的藥。那邊都是稱好的藥。一會是要全部包好送去宮裏的。”
劉瑾縮了手笑道:“原來是給皇上的藥。皇上的病不是快好了麽?怎地還吃藥?”
徐昊笑道:“皇上還有今晚最後一劑藥,明日便停了。湯劑之藥,一劑也不能少。少了便最後的一點病根未除。皇上是不肯喝了,但是咱們當禦醫的當然不能讓皇上這麽做,得吃完全部藥才成。”
劉瑾點頭道:“說的很是。”
劉瑾看着一排排高大的藥櫃,上面貼着的數百種草藥名字,贊歎道:“當醫者可真不容易,瞧瞧這些藥名字,我連這上面的字都認不全,别說是藥材了。要記得這麽多藥材,還要配出方子來瞧病,當真是非才智之人難以勝任。咱家最佩服的便是你們這些人,一個個跟神仙似的。”
徐昊笑道:“劉公公過譽了,行行出狀元,天天瞧天天學,自然便會了。”
劉瑾笑着點頭,轉頭看着一個藥櫃上的草藥名字念道:“當……歸。這藥名字好熟啊。好像很多方子都用到,我居然沒親眼瞧見過什麽樣子。”
徐昊笑道:“也沒什麽特别的,幹癟癟的根片罷了。劉公公要瞧,我拿幾片給你瞅瞅。”
劉瑾道:“不勞你動手,我自己瞧瞧便是。”
說着話,劉瑾伸手抓住藥屜往外一抽,嘩啦一聲響,劉瑾用力過猛,一下子将藥屜抽了出來。裏邊滿滿一抽屜的當歸片頓時呼啦灑落地上,遍地都是。
“哎呦!可了不得。不好意思,我太用力了。”劉瑾慌忙道。
徐昊笑道:“不要緊不要緊,這東西也摔不壞,隻要不碰水便是,地上也不髒。公公莫動,我撿起來便是。”
劉瑾一邊道歉,一邊退避。徐昊上前彎腰撿拾散落地上的藥物。劉瑾動作飛快,從懷中取出幾片白色的草藥迅速的放入一堆已經稱好的藥物之中,迅速的用手撥弄了兩下,和那堆顔色相似的草藥混合在一起。
剛剛做完這一切,徐昊已經撿起了散落地上的當歸站起身來。
“哎呀,實在對不知。咱家不該毛手毛腳的。咱家還是乖乖的坐着吧,什麽也不敢碰了。”劉瑾自責道。
徐昊笑道:“劉公公不必介意,當歸乃常見藥而已,不用擔心。”
劉瑾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說話間,裏間腳步響。布簾挑動,高廷和捧着兩盒人參出來。
劉瑾忙起身來接過兩盒人參,連聲道謝,拱手告辭離去。
高廷和對徐昊道:“這劉瑾也是奇怪,領個人參親自跑來,他在東宮可是架子大的很。東宮中太監都聽他差遣的。平素取藥什麽的可不是他親自來。”
徐昊笑道:“或許是人參貴重之物,他不放心下邊人吧。”
高廷和笑道:“倒也有可能。對了,他簽了領用人參的冊子沒有?”
徐昊道:“哎呦,忘了叫他簽字了。我這便去追他去。”
高廷和擺手道:“罷了罷了,他也不會賴賬,下次叫他補上簽字便是。咱們得趕緊配齊了藥送到宮裏去。時候也不早了。熬藥還得一個時辰呢。飯前得服了這最後一劑藥。明日,你我也能歇息一天了。劉院判答應了的。”
徐昊點頭笑道:“是啊。我得陪着夫人去街上買些東西,這十幾天沒着家,估計回家都要挨罵了。買些衣服水粉胭脂什麽的安她的心。”
高廷和呵呵笑道:“那可不是,女人嘛,給些甜頭哄哄就好。”
兩人一邊閑聊,高廷和拿起小秤又開始秤起草藥來。
……
暮色四合,太陽下山之後,天氣寒冷無比。
劉瑾早早的上了床睡下了。本來每天晚上他要等朱厚照睡下了才能上床安歇的,但今天,劉瑾以身子不适爲由,請求早些歇息。
躺在被窩裏,看着窗紙外幽暗的天色,聽着外邊夜風呼呼作響,劉瑾的心裏膽戰心驚。屋子裏點着火盆,原本應該溫暖的很才是,但是此刻劉瑾覺得被窩裏沒有半點熱氣,冷的刺骨。
四十多年前,自己還是是陝西興平縣的一名談姓人家的兩個兒子之一,家中兄弟姐妹一共七個,他是最小的那個男孩。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刺骨的晚上,他從被窩裏被拉了出來,迷迷糊糊的便被人帶離了家鄉來到了京城,送進了宮中。
後來他才得知,因爲家裏生計困難,爹爹将他賣到宮中當小太監,宮裏有專門的機構打小便訓練一批小太監爲将來侍奉主子之用。劉瑾至今還記得淨身那天的情形。他光着身子被綁在凳子上,叉着兩腿,凍得發抖。那他還不知道即将面對的是什麽。直到有人提着一柄尖刀走進來,笑着看着他的***的時候,小小的他才猛然意識到要發生什麽。
淨身的疼痛是他一輩子的夢魇。那種疼痛是痛如骨髓一般的疼痛,是讓人生死不能的疼痛。每次想起那天,劉瑾都冷汗直冒,顫抖驚惶。也正是從那天起,他失去了一個男人該有的東西,成爲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太監。
後來,他遇到了劉順,一個在宮中有些勢力的老太監。劉順當了他的幹爹,這讓他在宮中有了依靠。宮中太監之間爾虞我詐,一個比一個變态,一個比一個狠毒。劉瑾親眼看到許多跟自己一起進宮的小太監活不到幾年便死了。還有的被那些老太監弄到身邊,每天被弄的哇哇的哭叫,老太監們卻笑的開心。
幸好,劉順不是那樣的人。劉瑾跟着劉順也算是命不錯。但是,在宮裏這種地方,特别是當太監的,隻有一條活路,便是往上爬。爬的不夠高,那便要受罪遭殃。劉順是這麽告訴劉瑾的,劉瑾一直記着這些話。
四十多年過去了,劉瑾卻沒有混的多好。好幾次他差點便沒命了,但好在他聰明伶俐,見機的快。而且懂得抓住機會。所以,他劉瑾活到了現在,也混到了太子身邊。他利用一切手段讓太子開心,讓太子離不開自己,爲的便是立足,爲的便是能有朝一日抓住機會。
如今,在患得患失之間,在内外情勢的逼迫之間,在日複一日無望的等待之中,他劉瑾終于邁出了一步。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像是幹爹劉順曾經告訴自己的那樣,在宮中做事,有時候要死中求活,要不顧一切。劉順自己沒做到,但是劉瑾做到了。
躺在床上的劉瑾瑟瑟的發抖,張着耳朵聽着外邊的聲音。他在等待着,也在害怕着。一瓶毒藥就放在枕邊,一旦有意外情形,他會毫不猶豫的喝了這毒藥。但劉瑾期待的是另外一種情形。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二更或者三更時分,劉瑾聽到了外邊的嘈雜聲。他支起身子側着耳朵仔細聽,手裏攥着那瓶毒藥。
然後他聽到了馬永成等人驚惶的說話聲:“劉公公,劉公公,太子要去乾清宮,要你去陪他前往。劉公公,你快起來。出事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