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老婦人還在向每一個過路人竭力發放着尋人啓事,似乎在她那已經混濁不清的腦海與眼睛裏,每一個過路人都是一份希望,她寄希望于這些過路人知道她兒子的下落。
爲此,不論暴雨還是狂風,隻要世界沒有毀滅,她就會在每一天早晨出門,用盡餘生所有時間與精力,直至耗盡當天的尋人啓事才甘心會被街道辦的人送回家中。
白良深深望着老婦人離去前,還在苦苦尋找兒子下落的滄桑背影,這一刻他非常觸目驚心感受到了戰争帶來的影響。
人們都在誇贊敢于沖鋒陷陣勇士,都在惋惜戰死的烈士,從很少有人關注士兵們背後的人。
士兵的背後,不僅是國家,更多的是他們的親人,當他們戰死後,國家和社會雖然可以最追授烈士,發放慰問金,但永遠也無法填補親人們心中的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痛。
白良放大感知範圍,找到了老婦人家的位置。
随後等到夜幕降臨,他默默離開花園,沿着監控盲區找到了老婦人。
此時老婦人正在家中遭受丈夫的指責與心疼,屋内雜亂不堪,看得出來已經很久沒有打掃,滿屋子都是零散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她兒子的照片。
“你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會徹底瘋掉的!”她丈夫雙眼泛紅,既因爲心疼而抱着妻子,又咬牙切齒地訓斥:“烈士心髒都送到家裏來了,咱們兒子是爲了國家戰死的,他已經死了,他不是失蹤了,他是好樣的,他死得有價值,他值得所有人尊敬,但你……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啊!”
丈夫看向牆壁。
光秃秃的牆壁上。
懸挂着一枚金燦燦的勳章。
古嘯國戰役烈士勳章——極南軍部所授!
老婦人癡癡笑着,流着淚笑着,她有些口舌不清地說:“沒有……沒有死……小天還活着……他沒有死……我隻是找不到他了……”
丈夫更加傷心欲絕,緊緊抱住妻子,看着滿屋子的尋人啓事眼眶開始淚花泛濫,哽咽罵道:“不,不對!兒子死了,就算沒死,你就當他死了吧!因爲我怕……我怕你先死了啊!你死了我就再也沒有家人了啊……”
“不,兒子沒死,我隻是找不到他了……”
“死了!他死了!死得值得啊!”
“不不不……沒死……”
“死了!死了啊!!”
“沒……沒……”老婦人指着滿屋子的尋人啓事,看着牆壁上懸挂着的烈士勳章,勳章背面有她兒子的頭像,她笑得燦爛,卻也笑得心酸:“那個牌牌後面,兒子就住在那個牌牌後面,他還經常走出來哄我開心呢……可我經常在牌牌後面找不到他,我他還活着,我隻是……找不到我兒子了。”
哇!
驟然間,丈夫徹底崩潰。
他抱着妻子,靠在牆上,将烈士勳章死死攥進懷裏,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老淚縱橫。
窗戶外,白良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這令他内心壓抑無比的一幕。
待到夜深人靜,一切都平靜了。
老婦人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丈夫已經哭累,淚痕都沒擦就累睡過去。
白良默默走到窗戶前,情緒沉重地打量着屋内的每一件物品。
樸素簡單的書桌,除過一尊單純的鬼神雕像,就是擺滿了年輕戰士的各種軍裝照,風華正茂,笑得燦爛,正值青春年少。
滿地的紙張和雜物,那枚金燦燦的烈士勳章在這雜亂不堪的小房間顯得很是突兀,或許這樣的家庭本就不該出現烈士勳章,又或者,命運不公,但又一切都是命運。
“這就戰争的後果……”
白良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個念頭。
他重重歎了口氣。
或許爲了家國而戰是最高榮譽,但榮譽背後的辛酸苦辣卻是更加不能被忽視的事物。
每戰死一名士兵,背後都是一個家庭的崩潰,當家國山河爲烈士歌頌稱贊,将其立爲全民楷模時,能不能更關注一下烈士家屬?
在和平時代,就有很多烈士家屬過得苦不堪言,明明家中挂着烈士勳章,明明檔案上寫着烈士家屬,卻還是經常得不到關照。
就譬如前些年。
北方地區某個掃毒戰士犧牲後。
因爲其職業特殊性。
他的家人沒有得到任何照顧。
最終那位掃毒戰士的年邁母親,竟然因爲沒有收入來源,窘迫到遲遲掏不出五百塊物業費,而被日日辱罵,最終不堪重負跳河自盡,至死都沒能得到任何關注,甚至暗地裏的關注都沒有。
這件事,白良前世在和平時代就親眼目睹過,那時候他就在河邊散步,親眼目睹了那位跳河自盡的老母親。
如果不是日後在進化路上,偶然看到了那位掃毒戰士被列爲機密的身份資料,恐怕他一輩子都想不到這件事背後還有這麽令人心酸的曲折隐情。
“國破山河在,士亡母悲戚,保家衛國的背後,是更多更多的心酸人啊……”
白良重重歎息。
這時!
忽然老婦人似心靈感應般睜開眼睛,摸索着爬起身子,走到窗台邊用混濁不清的雙眼看向白良。
“你……你是來還我兒子的嗎?”
白良愣住了,也沉默了。
老婦人以爲白良是神明。
她以前不信鬼神,但當兒子失蹤後,她就立上神明雕像,日日向鬼神祈禱,祈禱她能順利找到兒子,或者兒子順利找到回家的路……
白良沉默良久,最終輕聲問道:“你兒子叫什麽名字?”
老婦人慌慌張張地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紙張褶皺很多,明顯用的時間久遠,上面還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老婦人将紙張顫抖着舉起:“我兒子叫陳天,他是極南省城軍部,第78軍,第5特戰旅,3團2連的連長,他穿軍裝時很帥氣,他一直都在前線戰鬥,他沒有死,我隻是找不到他了……”
夜色甯靜。
白良也靜靜望着每一個字眼。
老婦人那顫抖的聲音中,搭配這些字眼,如一把把鋒銳的刀子插入了白良的内心,攪得他更加沉默難受。
這就是戰争的後果啊。
選擇保家衛國。
就得承擔這些後果嗎。
那些戰士。
這些親屬。
爲了中州,承擔太多了。
白良看着看着,忽然話鋒一轉問道:“老媽媽,那如果你兒子還活着,你還願意讓他再踏入戰場嗎?我的意思是……再踏入一個很難活着的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