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大爺揉了揉臉頰,那處在不備時捱了薛蟠的第一拳,現在正痛着。
薛蟠有氣,他也能理解一點,卻不能理解這呆子魯莽動粗。偏是不能理解也無可奈何,總不能找幾個人來按着這貨,自己再去打回來吧。
“内兄……”
“哪個是你内兄,你這個爛棒槌的騷狗。平日裏玩樂,我哪時短過你的好,還把香菱丫頭給了伱做小。我自個連手都沒摸過了,你卻這般待我。”薛蟠覺得自己委屈大了,嚷嚷着:“我就這麽一個妹子,我家就這麽一個好妹子。竟被你這撞屍偷騷的拐了去,還不給她一個大奶奶名分……我……打死你這爛棒槌……”
罵得難聽。
不僅薛寶琴紅着臉低了頭,便是連薛蝌也裝做沒聽見。
蓉大爺心裏清楚,今天不然薛蟠把這口氣出了,以後可有得鬧。
蓉哥兒拉起袖子喚道:“蝌兄弟放開他,倒要瞧瞧今天是哪個捱哪個的打。看看我這撞屍的與他這攪屎的,哪個厲害。”
污言穢語連成片。
薛寶琴到底是未出閣的姐兒,雖說打小跟着父親走南闖北也聽過一些市井,可聽着家裏親戚對罵這不堪入耳的話。
小丫頭怎麽耐得住臊。
薛蝌也是個斯文人,隻能兩頭說好話。
倒是薛蟠見了蓉哥兒架勢,也漸漸沒了太多底氣。他知道自己不過一個紙老虎,趁其不備還能打上幾拳,真要面對面比一場……
他可不來。蓉哥兒看着沒他壯,可身上的肉是結實的。
薛蟠眼睛轉悠兩圈,推開薛蝌,嘟囔着道:“我餓了,今兒暫且先饒了你。”
邊上幾個随時準備出手的護衛與錦衣,以及幾個早聽了消息在一邊圍觀的漠南王公哥兒。一些人擔心蓉大爺出醜,更多人卻想着看蓉大爺出醜了。
隻是聽了薛蟠的話,又感無趣起來。不過,送嫁使在集甯城被人打了,也算是一樁能津津樂道的趣事。
從昨兒的招待便瞧得出,烏蘭察布河邊的王公都不怎麽待見這位送嫁使。
無非就是身份太低,雖是國公之後,卻是一個玩泥巴出仕的。
也沒做出幾件轟天動地的事情,漠南王族都不服氣了。當然朝廷裏不服氣的也有,隻是那些人都人精知道賈蓉背後的關系,而且送嫁使也不算什麽很好的差事,自然就沒什麽人在明面上說什麽了。
蓉大爺朝着圍觀的人掃一圈,放下袖子,和善往過去。
“餓了吧,咱們去吃點東西。美食最能撫慰人心,吃飽了就好了。”
“别拉我。可不是我怕你,寶丫頭的帳先記着。下次找你細算。”薛蟠雖然這般說着,眼神裏卻流露着随時準備動手的沖動。
真的是:人菜,瘾還大。
不過,寶丫頭能有一個這樣爲他出頭的兄弟,也是極好的。盡管這兄弟經常性的不靠譜,至少也有一顆護妹妹的心。
蓉大爺一面心裏不怪,一面也覺不忿。兩情相悅的事情,能說是拐嗎?
他在集甯城裏找了一處吃飯的地方。
“你們怎麽過來了。”
“我聽了消息,就立刻起身往神京走。到了府裏,見了娘親和妹子,便追你們來了。”薛蟠大口嚼着肉,又送幾口馬奶酒。一時間,什麽富貴哥兒的樣子也全沒了。
蓉大爺又往寶琴看去。這小姑娘怎麽也跟着薛蟠過來了,好生呆在榮國府裏不行嗎?在榮國府裏有老太太和二太太寵愛,薛家還有一個薛姨媽,東府又有寶钗這個姐姐照顧。
甯榮兩府裏過得豈不自在?怎麽好好的金貴的姑娘,偏要往大漠來。
寶琴瞧見了蓉大爺眼神,又見了薛蝌看她。小手撕着肉,一片片一條條緩緩放入嘴中。顯然幾個人裏,薛寶琴是最适應大漠飲食的。
“呆在賈家也無事,哥哥已經往北來了,蟠大哥也過來。正巧着一起出行了。”
薛寶琴說得風輕雲淡,蓉哥兒與薛蝌卻齊刷刷皺眉。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比黛玉還小一兩歲了。
薛寶琴淡淡看了眼小蓉大爺,又看薛蝌。
“倒沒别的,我受不住悶。既然梅家還得一年才回京,哥哥也不在京裏,兩府太太奶奶姊妹們對我再好也不耐受。倒是到外頭來的自在,瞧瞧漠北風情,看看羅刹風貌。諸事也不耽誤。”
偏是這麽個年輕的丫頭。蓉哥兒也無處說她。
看她樣貌端正,五官容貌竟處處和諧,挑不出一點的缺憾。若要說她美,小小年紀也瞧不出多美,就好像哪哪都完美,反不像真人了。
隻能說是五官與面廓極其合适,不大不小,不胖不瘦,極其符合周正、仁惠、中庸之美。
偏得這性子又奇。昔日迎春遭婆子欺負,還是她仗義直言。她在兩府受長輩恩寵,也不驕橫;從另一角度說她,亦算是寄人籬下的,可也不自悲憐。
甚至薛家一幹兄姐嬸子都因梅家的事情憂心,寶琴這個當事人卻淡然至極。
好似,如何都可,怎樣都行的灑脫。甚至像是已經猜得自己與梅翰林家的公子婚事不太可能了,卻也依然波瀾不驚。
更奇是,她雖嚴謹卻不拘束。哪怕此刻當面同桌的有蓉哥兒,也是淡然相處說話。
薛蝌擔憂道:“外邊不如神京安全,塞外氣候也惡劣。明兒便讓人送丫頭回京去罷。”
薛蟠這時也感覺自己孟浪了,當時聽了事情,還跑母親那裏求證。得了确切消息,連寶钗也沒去見面了,隻覺怒在心頭要找蓉哥兒出氣。
才聽寶琴丫頭要想着離京,也沒勸兩聲便帶了出來。雖然與榮國府的二太太通了氣,可賈家的到底不是嫡親,寶琴要走她們也無法強留。更加薛母也瞧出侄女想出去的心,竟也同意了。
這會子,薛蟠稍作斯文地用絹兒擦了嘴。“妹子,回去罷。這一路行來,你也瞧見了塞外的大風,實在不是人受的。等去了漠北,更加難受。”
薛蟠頓了頓,又想着寶琴一人回去不安全。盡管身邊有婆子丫鬟等傭人伺候,可也讓人放心不下。這霸王眼睛一溜,瞧着自己的好兄弟。
不知打什麽注意道:“既然我過來了,商隊的事有我操辦也行。蝌兄弟多帶幾個随從、掌櫃、夥計護着妹子回京。”
薛家兩位兄弟說了一頓的話。
蓉哥兒也不插嘴。這些事情由薛家内部做決定,他隻好奇薛寶琴的反應。
瞧着寶琴不緊不慢,臉上也無過多情緒,不惱不急。待薛蝌、薛蟠二人說完了,琴丫頭方才喝了一口茶水。
慢慢道:“兩位哥哥都是初次來塞外,自是感覺塞外不同。妹子在外頭也走了幾年,哪處都見過。便是恰克圖也曾呆過幾個月,更不提庫倫了。妹子還能說得一口不裏牙惕話,厄羅斯話也可說上幾句。”
蓉哥兒緩緩放下杯子。好奇看着寶琴,這妮子還會不裏牙惕話?
他在來之前也稍了解過,恰克圖那裏主要生活着不裏牙惕人和蒙古人以及蒙古鞑靼人,這些年才漸漸的有了不少從西邊來的厄羅斯商人。
側目往薛蟠、薛蝌二人臉上一瞧,隻見着兩位做哥哥的被他們的妹子一句話給堵住了嘴。
是啊,人家打小就在外頭浪蕩慣。雖然年小,雖是女子,卻比這兩個沒見過大世面的哥哥強了。
蓉大爺解圍道:“既然琴姑娘不願回去,便讓她随着商隊北上罷。”
偏就是這一句,頓時惹得薛蟠防賊一樣地看着他。
“你在打什麽注意?”
這個棒槌。
蓉大爺簡直無語。桌下的腳頓時便踹了過去,既罰他胡言亂語之罪,又報前面臉上捱了一拳的仇。
這一腳很重。
疼得薛蟠嗷嗷大叫。
“你……好……個……算了,嘶……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次就算了,咱們扯平了。”
蓉大爺緩緩起身,把薛蟠吓了一條。
便是寶琴也紅着臉起身準備相攔,生怕蓉哥兒追上去打蟠大哥。
賈蓉卻是緩緩出了房門,在外掃了一眼。尋到一個人,從他那裏要了塊便宜行事的牌牌來。交予薛蝌,道:“既然蟠大哥與琴姑娘過來了,這東西也有必要留一塊。遇上什麽事兒盡管拿它找當地辦事衙門或是送嫁隊伍的官員。”
當日,填飽了肚子,蓉大爺便要送着薛家兄妹三人出城。偏是薛蟠還不想走,找身邊掌櫃的打聽集甯城的消遣處在哪。
奈何,蓉大爺卻不慣着他。“你想在這消遣也行,明兒往大青山下公主府去,你就莫跟着了。等你在集甯城消遣夠了,自己回神京罷。”
薛蟠這倒不肯了,隻好先收了消遣取樂的心,讪讪随着蓉哥兒出了城去。
長公主府位于大青山下紮達蓋河旁邊。後世在那裏建了一座名爲綏遠的城池,再後來綏遠與歸化城合并,改名爲歸綏。
再到後來,那裏成了北方沿邊地區的重要中心城市。
現在,綏遠城還未建立。隻有長公主屹立紮達蓋河邊上,同時還有長公主掌控的燕、蒙将士駐紮在那裏。
而公主府附近不遠處,便是歸化城。如今也是漠南蒙古最爲繁華的中心城市。
從集甯城區公主府路程不足三百裏。
這也是曆代以來,漠南地區必須掌控在天朝大國手中的原因。
集甯城距離張家口僅僅三百餘裏,距離神京城也僅八百裏。若是漠南叛亂急行,一日便可突襲張家口,兩三日功夫就能打到神京。即便是漠南中心歸化城,距離神京也不過一千餘裏。
如今長公主據歸化城邊上鎮漠南漠北,倒解了大燕一個緻命隐患。
這日一早,公主輿駕啓程。四公主殿下換下常時宮裝,身着公主朝服朝冠,乘輿西行。
兩日時間,還未到公主府外,便有公主府并歸化城王公半路前迎。
上千精兵開道,禮器高舉。
衆人皆興,獨送嫁使賈蓉大人悶悶不樂。
“千戶大人,你說這些人是不是一根筋。迎了公主,又不能見公主,隻能從侍女那裏聽傳公主令。偏還把我這個送嫁使給冷落了,就不怕本官見了長公主給他們穿小鞋?”
偃師是個非常不愛說話的人。
沉悶的女人,隻會用眼睛表達自己的情緒。
好吧,熟悉的眼神。
蓉大爺也早習慣了。繼而又道:“咱好歹是聖上欽點的使者,他們冷落了咱,是不是不給聖上的面子?千戶大人一定有快速給宮裏傳信的手段罷,比如飛鴿傳書什麽的。這事要好好在信裏說說,這群人太不懂規矩了。”
熟悉而又陰冷的眼神,看得人背脊發涼。
蓉大爺直接無視。嘀咕道:“我也隻是爲聖上不值罷了。他們隻惦記公主的儀仗去了,咱們代表聖人傳令的欽差使者反而沒了招待。這算是逾越罷。”
“你是木頭嗎?怎麽隻有一個表情,還是上古傳說裏的偃師做出來的人偶?”
好家夥,這女人怒了。
蓉大爺立馬閉嘴,回頭往後邊公主輿駕看去,左右圍着不少的人。都是一群馬屁精,想想咱蓉大爺每次聽了公主呼召,咱都嫌棄了。
臨近夜晚,就地紮營。
外邊突一聲長鳴,陣仗大起。不知情況的蓉哥兒急忙鑽出營蓬,急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漠北王的人來了。”
天色昏沉,他還以爲是有不要命的傻子要在這個時候夜襲公主輿駕了。
馬蹄聲近,忽聽一人叫喚:“送嫁使可在?”
哪個這般張揚。是漠北王世子嗎?
蓉大爺皺了皺眉頭,雖然漠南諸部王公瞧不上他,這個時候作爲送嫁使還是得首先出面。也不甘示弱地牽了一匹馬來,悠哉往喊話人那行去。
“蓉哥兒,你這是作甚?跟兄弟面前還要耍威風嗎?”
“是你?”漠北來的人,賈蓉竟然認識。正是當初在淮揚是見到的蒙古王子渃哥兒。“你不是與北靜郡王在漠西平準噶爾去了麽?”
渃哥兒過來牽馬,扶着蓉哥兒下來。樂道:“咱們聽說這次的送嫁使是你,便特意從漠西趕來。水溶要安排好了那邊才能過來,先要我給你招呼。”
北靜王也來啊。
蓉大爺有點尴尬,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水溶。自己可是和他的郡王妃甄巽……
渃哥兒拍着他肩膀笑道:“怎麽見了兄弟,臉上沒一點歡樂?是不想兄弟們過來?今兒我可是替北靜郡王帶了話的。他要我謝謝你送的那套兵法了。還說等他來了,還要當面重謝。”
“兵法?”
“對啊,難道正如北靜郡王所言,你自己也都忘了。他還要我帶一句話,幫你回憶回憶了。”
“嗯?”
“我們要把戰争在一個不很久遠的将來給以結束。不但求一時的和平,更求永久的和平。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