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至極。”
大皇子于鐵網山被監,顯德皇帝也沒了打圍心情,更重要的是大燕皇家在蒙古各部面前丢了臉。
僅有的兩個成年皇子,一個暗殺太子,一個身上負傷。
揚威耀武的打圍成了笑話,成了皇室的笑話,也成了大燕的笑話。
怎麽處置大皇子,成了皇帝最頭疼的難題。
而且……
顯德怒目盯着大皇子,他已經盯了一個晚上了。從鐵網山下到營地後,顯德皇帝便一直死死盯着他。
如果被蒙古各部笑話屬于外交失敗,那麽賈蓉被伏擊,則是亂國之舉。
“英雄不該流血又流淚。”顯德氣道:“任何人都懂的道理,你怎麽就不明白?想想賈蓉這些年做的事情,他是你能動的?是皇家能無故動的?可知此舉要寒了多少人的心。”
“父皇……”大皇子努努嘴巴,想要說什麽卻開不出口來。跪在地上,雙腿已經麻木,肚子裏還慘叫着饑餓聲音。
“江南治水,開渠圍湖,引淮入江。京畿營田,築堤修壩,改旱爲水,新修農事。單是這幾項,皇家就該給他榮華富貴,該給他升官加爵。”
顯德皇帝思索着這件事将引發的一系列後果。如今神京城裏的公文奏冊沒到。
他在等。
等神京城裏幾個衙門正式上奏關于賈蓉遇襲的事情,在這之前要計算好該做出的反應,如何才能不讓與賈家親近的官員寒心,如何又能保下大皇子。
同樣,他也在等十三加急的書信。
可惜,從賈蓉遇襲到現在,一天時間過去了,忠順王的信還沒來。
應該是不會來了。
好弟弟,不是爲兄要害他,真的。
顯德皇帝的心裏有些悲,有些凄涼和郁悶,被最親近兄弟誤會的郁悶。
“萬歲。”
錦衣指揮使忽然進來,遞上一信。卻不是來自神京的,而是錦衣司上呈的密函。身邊的内監小心取了給皇帝,輕輕展開,上面隻寫着一行小字。
才瞧一眼,皇帝怒急反笑,猛地一腳踹在大皇子肩上。
大皇子抱肩詫然,瞧着小紙條被皇帝丢在了自己身上。
“孽障,你好好看看,壞了朕與十三的所有計算。”
大皇子不解展開,小聲讀道:“具已查明,忠順王府治痘之法出自賈……賈蓉?”
愣神一陣。他忙大叫跪着爬過去,抱着父皇的腿。激動喊道:“父皇,孩兒沒做錯。賈蓉是真真的天人,真的天人。否則豈有這等救世法子,他該死啊。孩兒沒做錯。”
“朕不知他是天人?朕豈能不知。”
皇帝失望看着大皇子,長長的吐了一口濁氣。難怪十三不願給我來信了,早料到十三是想保他,早料到十三要借賈蓉之才建我大燕,十三不讓賈蓉出這風頭就是要他以後往皇家靠啊。
現在全被這孽障東西毀了。
顯德從來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要建設一個無比強大、無比富有的大燕。
曾經先皇們害怕的,不敢用的。
他……
顯德……
敢用,更要用。
事實證明顯德的選擇沒錯,不論江南治水還是淮安鹽課,甚至營田,賈蓉都做的很不錯。隻要賈蓉安生守着甯國府,不打歪心思,老老實實爲大燕奉獻這一生。
顯德有信心,大燕将在自己手裏達到前所未有的富裕,甚至治成無凍餓之人的聖世。
顯德聖名,将萬古流芳。
“伱好好反省吧。”冷淡的聲音傳入大皇子的耳中,巍峨的身影領着内監、錦衣使離開,大皇子所在的營地頓時成了看守深嚴的監牢。
小清涼山。
蓉哥兒好不自在地窩着身子。感受着薛姨媽的動靜,以爲她是被蟲子咬了又或是受了冷,隻好一手扯着身上的破襖子抱住她。
“蟲子在哪?太太莫要動,我幫你拿了去。”蓉哥兒不敢大聲說話,隻能是貼着薛姨媽的耳朵輕輕氣音說話。
溫熱的氣息從他嘴裏湧出,傳入薛姨媽的耳朵。還有那麽點被蟲子爬過的感覺,冷不丁地抽搐一下,惹得身上的落葉發出嘩嘩聲音。
更晃動了兩根枝木,一根是草叢裏的小樹枝,搖得枝葉亂顫。
另一根卻不知在哪,隻有他們二人能感受到那細微動靜。
蓉哥兒被這兩處動靜驚出了冷汗,手腳暗使力壓住薛姨媽,止住草叢的動靜。擡着腦袋從草堆裏縫隙中朝棚子方向看去,好在周圍無人,方稍稍松了一口氣。
“太太哪兒不舒服?”
“沒……”薛姨媽害臊輕答,頓一下,又道:“蓉兒拿一下我脖子上沾着的葉子。”
手在悄悄的挪動,生怕造出一點點的動靜。黑暗裏尋上薛姨媽的後頸,順着細膩的肌膚探去,順滑的如絲綢。
終于摸到那煩人的葉子,小心拿開。
倒想起自己還是考慮得少了,躲進草叢中自然是好,可是落葉、蟲子挨身也讓人難受。
反而容易惹出動靜來。
輕輕在薛姨媽的後頸、後腦,側臉吹一陣。似乎要将來襲的所有髒東西,悄悄吹個幹淨。
額……
“剛沒注意。太太低着腦袋罷。”蓉哥兒讪讪說道,輕輕用手指刮了一下自己的雙唇。
薛姨媽臉上發燙,渾身更不自在。隻低着腦袋,悄悄抽出一隻手來摸上剛剛被溫暖觸碰到的臉頰。說不出的滋味,讓她才消不久的體熱又升了溫。
耳邊隻聽着蓉哥兒小心的氣道聲,“太太暫且忍一忍,實在忍不住也無事,我早可看好了路。跑出去,他們未必能追上我。”
蓉兒認真起來,處事還是極周到的。
薛姨媽也不說話了,任由蓉哥兒攬着自己伏在地上,她用手臂撐着下巴,在黑暗裏瞧着咫尺之間看不清的臉。
很安心。
沒一點擔心的。
甚至,她早已想好,如果賊子們真尋到這邊來了。自己一定拖住他們,不讓蓉兒出意外。賈家需要他,寶丫頭也需要他,還有很多的人需要他。
打定主意,十分堅定的主意。
在這一刻,倒是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心上了,更不在意那些虛無的規矩了。
伏在冰涼的地上,藏在陰冷的草叢,也感覺溫暖。
“有人過來了。”
蓉哥兒從口腔裏逼出一道氣音。一手攬着薛姨媽并不算纖細的腰,一腳搭在薛姨媽的腿後,緊張看着棚子裏那邊的動靜。
隻要有人朝這邊尋來,自己便立即鑽出去吸引火力。
他是這麽想的。
再怕死的人,在某些時候也會做出特别的選擇。
時間一點一滴的消耗,隻瞧着棚子那邊有一道人影悄悄摸進了棚中。夜色的山林裏,有飛鳥掠過天空,亂叫的蟲兒似乎也停了一陣。
他們來的不止一個人。
一個人是沒有這種陣仗的,哪怕再小心,誰也躲不過草叢裏飛鳥鳴蟲的感知。
等了許久,蓉哥兒使勁睜着的眼睛都酸了。
才見着一個小黑影從棚子裏出來,手上還拿着遺棄在棚子中的碎布條,以及幾個泥巴燒的破碗。一個特别的聲音從那黑影身上傳出,像是某種鳥叫。
聲音明明不大,蓉哥兒卻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在報信。
那家夥在給他們的夥伴報信。
賈蓉緊張起來。他可以預料到不用多久,就有不少的人從各處冒出來。
風呼嘯,月清冷。
飛鳥亂,鳴蟲驚。
果然。
一道道黑影從幾百步之外的地方冒出,沒一會,山谷大亮。
一根根火把在夜裏燃了起來。
是生是死就在這一刻了。
他緊咬着牙,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卻不知藏在他身下的薛姨媽用一種格外溫柔的眼神盯着這漆黑的一團人影,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别。
“蓉哥兒……”
“蓉爵爺……”
“卑職忠順王府二等侍衛呂澤棠,奉十三爺令旨前來。”
呼喊之聲,不絕于耳。
蓉哥兒趴在草叢裏愣了好一陣,也沒反應過來。是忠順王府的人?呂澤棠這人,蓉哥兒是有印象的,也算是老相識。
當年清虛觀裏一事,便是呂澤棠,段玉幾人幫的忙。
不過,他雖然松了一口氣,心裏也欣喜非常,但還是決定再躲一會。昨天被伏擊,可不是一般的人敢做的。
誰知道這位呂澤棠有沒有被人收買,小心駛得萬年船。
蓉大爺這會又謹慎過頭了。
隻聽得衆人舉着火把亂喊一陣,呂澤棠又叫道:“玉将軍正在過來路上,蓉哥兒還請放心,我們不是賊子所扮。”
段玉也來了?
“太太,還請再忍一會。咱們等老熟人到了這裏再出去,其他的人,我信不過。”
薛姨媽神色複雜,但絕對是舉雙手贊成繼續趴一會的。甚至還往蓉哥兒懷裏縮了縮、蹭了蹭。
“那邊有動靜。”
有人舉着火把指着蓉大爺所在方向給呂澤棠說道。
“等等,别過去。等玉将軍過來,所有人勿要輕舉妄動。”呂澤棠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又一一點了個數。除去兩個回去給段玉報信的,剩下二十人到齊。
他道:“在這裏架上篝火,所有人烤火取暖,原地待令。”
呂澤棠何嘗不怕有人耍心機了,要是這時候賈蓉被人暗地裏捅了刀子,那他娘的才真是肏了山裏的鬼。
不僅丢了功勞,還要背上一個大黑鍋。
做事最怕興奮過頭,貪功冒進。
“蓉兒,我有點冷。”
冷?
蓉哥兒稍稍皺眉,聽了薛姨媽的話,有種想要立刻沖出去找呂澤棠拿藥。薛姨媽的傷不能拖,薛姨媽的病也不能拖。
他正要起身。
薛姨媽卻拉着他道:“先别出去,抱緊一點就好了。”
破爛的襖子披在兩人身上,兩道身影在黑暗裏已經依偎在一起。
“再抱緊一點。”
“嗯?”
幽暗的草叢裏,兩人側着身子。薛姨媽的臉靠在蓉哥兒頸下,無聲的,貪婪的聞着蓉哥兒身上的氣味。
并不好聞的汗臭味,還有草叢裏說不清的腐爛氣味。
卻讓這位從小錦衣玉食沒沾過半點邋遢的薛家夫人,有一點沉迷和不舍。
安靜,非常有默契的安靜。
沒有任何人再說話,不論草叢還是篝火邊。
時間緩緩過去,不知多久。薛姨媽就在他懷裏安然的睡了下去,等篝火邊來了一隊人手,段玉舉着火把慢慢朝草叢方向過來。
蓉哥兒才發現懷裏的人嘴角挂着笑入夢去了。
“讓他們都回避吧。”
賈蓉看清了段玉的臉。隻見着段玉往那邊揮手,所有人整齊劃一退後。
他才款款抱起那稍顯笨重的薛姨媽從草叢裏出來,冷着臉對段玉說了一聲謝謝,再無他話。抱着薛姨媽緩緩回道了棚子裏,輕輕放下,瞧着狼狽的美人兒雙睑動了動。
蓉哥兒細聲道:“我去交代幾句,感謝他們一番,順便讓他們明兒一早開出一條道來,擡轎接我們。”
薛姨媽沒回。
蓉大爺卻已經爲她蓋上破爛襖子,拉上圍擋,出了棚子。
“玉大哥這兩日辛苦了。”蓉哥兒輕輕一拱手。
“讓你受苦了。”段玉看着他渾身邋遢,從身上脫下大襖子來。“穿上吧。身上沒受傷罷?”
“我沒有,不過裏面的人受了火槍傷。”蓉哥兒黑着臉回道,“那些伏擊我的,可有了眉目?”
段玉不敢看蓉哥兒眼睛,讪讪道:“你也得給哥哥一點時間啊,九門巡捕營和縣衙的人在山裏找賊子們的痕迹,咱們王府并你們賈家、王家的人都在找你。”
“就一點消息也沒有?”
“哪有啊。城裏的大人都去了鐵網山,留在城裏的也隻有十三爺了。蓉哥兒總不能懷疑是十三爺吧。”
蓉哥兒沒客氣接了大襖子披在身上。“行了,你們也累了兩晚,找人去王家、賈家傳個口信。便也歇息去吧,明早再出山。”
“十三爺與娘娘還等着見你了。”
“裏面還有傷患了,一切都明兒再說。”蓉哥兒沒好氣道。
段玉也無法,隻留下十來人在附近守着,又讓一衆侍衛掏了自己身上帶的各種藥。他則領着一衆王府護衛、家仆等出山,給蓉哥兒與留守山裏的侍衛準備保暖飽腹的東西。
同時,他作爲王府侍衛頭子,也得在這個時候立刻回王府禀告。
蓉哥兒揚着笑臉與其他侍衛都道了感謝,還說上一堆的客氣話。在段玉面前可以不用裝,但其他人面前還是有必要裝一下的。
收着各種吃的用的,進了棚子。他則去溪水便好好地洗了一把身子,把整個腦袋思維都凍清楚了。
“太太醒醒。吃點東西罷,順便服點藥。今兒是山裏最後一夜,明兒一早等天明,咱們便能回家了。”
薛姨媽看着蓉哥兒的笑臉,心裏不是滋味。
默默拿來蓉哥兒送的水,送服了藥丸。又換上蓉哥兒遞來的新襖子、新氈篷。
“咱們歇息罷,不用管外邊的人兒。”蓉哥兒緊了緊身上新換的大襖,靠着薛姨媽躺下。
有人嘴角則露了抹淺淺的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