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着山谷,幽冷的寒露掠過簡陋的木闆,從枝葉、泥巴的縫隙中湧入棚子内。白青色的石頭已經被煙火熏成了青黑色,石頭下的幹草堆裏躺着兩人。
山谷間的蟲兒尋着最後的火光飛來,覓食的鳥兒守在不遠處。
春天裏清涼的山谷啊。
夜莺這在春盡夏來間唱着最後的歌曲。沒有人比夜莺更明白春去夏來的時間,也沒有誰比夜莺更加珍惜春天。
它隻能在春天自由歌唱。
蟲鳴,鳥叫,風聲。
還有清冷的夜露伴随薛姨媽的聲音,将蓉哥兒喚醒。
這是……
手指習慣性的動兩下。
他猛然清醒,渾身忍不住的一僵,差一點腦袋再次短路,真真是被抓個正着了。擡眉低眼那麽一瞧,隻見着薛姨媽襖子半敞,神色迷離如重病般瞧着他。
緊忙提手離開那心脈跳動處,緊張探一下薛姨媽額頭的溫度。
很熱,像是發燒嚴重。
“太太可是又受寒了?”蓉哥兒自責說道,自己實在太沒規矩了,怎麽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定是在香菱那裏養成的習慣,唉……等回了甯國府一定好好改一改,這要是去漠北的路上鬧出點什麽。
那豈得了。
漠北路上身邊可都是将士文臣,恐怕倒是自己要成爲談資笑柄。
薛姨媽卻紅着臉搖頭。她非常的清楚自己的風寒好了一些,現在的情況不是病,而是曾經遺留的毒。清心寡欲忍了這麽多年,卻在這兩夜複發了。
曾經倒也有過一點迹象,那時都是在院子裏自己吃藥解決了。
“沒大礙,僅是有些熱罷了,我讓寒風冷冷便行。”
薛姨媽輕輕咬着下唇,如此回道。又稍稍側着身子,往外再挪了挪。想要避開旁邊灼熱如火的人兒,又輕輕掀起身上覆蓋的破襖子讓石頭後的寒風刮進。
“這般可不行。”蓉哥兒着急說道。薛姨媽現在還病着,不管什麽原因保暖是非常重要的,怎麽能吹寒風。“我抽幾根柴火出去,還讓火勢小一點。等太太不覺得熱了,再慢慢添火。”
“嗯……”夜莺般婉轉的聲音在棚子裏響起,幽幽地傳入蓉哥兒耳中。
讓他忍不住發毛發顫。
正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又一條腿兒被人夾着。
“太太……那個……”
…………
“是那裏。”
小清涼山的山腰上,有人發現了一處地方閃過火焰的光芒。
“一定是在那裏。”賈薔興奮地喊着,手舞足蹈指着讓寶钗往那裏看去。
漆黑的夜色下,寶钗讓身邊的人暫時熄滅手裏的燈籠火把。山腰的這一處,頓時回歸黑夜,朦胧的夜色再次籠罩下來,淡淡的薄霧擾着每一個人的視線。
沒有光芒。
她沒有看到薔哥兒所說的火焰光芒。
山谷裏烏漆嘛黑。
如果有人烤火,她相信站在高處自己是能看到火光的。現在沒有看到,說明娘親與蓉哥兒不在那裏罷。或是娘親和蓉哥兒進入了山谷的更深處,火光被茂林草叢山脊給擋了。
夜裏的火,說明顯也明顯,說不明顯,其實也就那樣。
遠遠的看去,隻能看到小小的一點淡淡的火光。
特别漆黑的時候,甚至分不清自己看見的到底是星辰還是火焰。除非對方燃燒起一陣大火,火光沖天,那麽尋找的人隻需要望着明亮便能尋到地方。
山裏放大火,蓉哥兒是不敢的。他甯願家裏的人往一點找到自己,也不願意在春夏之間的山野裏放大火。
盡管山中霧重,但就怕個萬一。
萬一惹火燒身。
真就涼了。
他小心用泥土将幾根樹枝上的火焰熄滅。棚子裏的薛姨媽卻漲紅了臉,緊緊夾着雙膝臊得不行。今兒喝了這麽多的水,剛又受了刺激,實在有些憋不住了。
“蓉兒……”輕輕喚了一聲,還不如棚外的蟲子聲音大。
這樣的事情如何說得出口。
做了一番心理建設,紅着臉大喚了聲。“蓉兒過來扶我。”
“太太要起來?”
薛姨媽盡管肩膀受傷,但也本是能自己起來的。隻是憋得太久了,腿兒又因爲一些原因有些麻。這會子根本不敢亂動,艱難掙紮了兩下,隻好讓蓉哥兒扶起自己。
“外邊太冷了,又有不少蟲子。”
“蟲子都在棚裏了。”薛姨媽咬着牙哼一聲,蟲子喜光,方才可沒少把她折磨。還不是都怪這混賬……“扶我過去那邊草裏,吹吹冷風。”
“這……”蓉哥兒有些猶豫,還沒理解什麽意思。
“快些。”她并着膝,慢慢彎下了腰。
蓉大爺這般才恍然大悟,不就是放水嘛,直接說就好。也不作聲了,小心扶着姨太太往黑暗處去。
“這裏是處不錯的地方。”他嘿嘿笑一聲,“太太在這吹吹風罷,我去煮點水。太太有事便召我。”
“嗯……”
隻等蓉哥兒轉身,薛姨媽急忙蹲下,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響起。卻有該死的蟲兒尋上夜裏叢間那冷清清的一抹白,毫不留情地撕咬兩口。
疼得薛姨媽直蹙眉頭。
山間野外,做什麽都不好受。特别夜裏,蟲子最好人味,更喜人身上的汗味汁液。
提着安然無損的手,輕拍幾下。
夜裏響起頗有節奏感的清脆聲音。
蓉哥兒悠悠感慨,苦了薛姨媽了。不過那地方倒有了肥,今年的植物長勢應會不錯,都是薛姨媽的功勞啊。
尋了一塊碎布,有拿了一隻破碎的土碗裝一點水熬着。還沒等水溫上來,便聽了那邊水聲消逝。蓉哥兒連忙将碎布沾了着不溫不涼的水,輕輕扭幹。
正逢薛姨媽爲難猶豫時,卻聽蓉哥兒聲音。“太太,我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别過來。”
“我不過去。”蓉哥兒站那便回道。爲了讓薛姨媽放心,又道:“我剛洗了兩片碎布,現在就用竹子傳到太太手上去。”
蓉兒倒是想的周到。
薛姨媽輕輕松一口氣,心裏的爲難猶豫也頓時消了。臉上發燙着,應道:“你系竹子上傳來罷。”
“等等,我去把竹子的一頭清洗幹淨。”
薛姨媽稍稍愣神,不知道蓉哥兒洗竹子幹嘛。思忖一會,臉色更紅,心裏更暖幾分。一時裏完全放下方才棚子裏蓉哥兒無意識的冒犯,反而還有一種特别的感覺。
幽幽的一歎,沒等多久,便瞧着昏暗的夜色下有一團白色東西緩緩過來。
正是蓉哥擡着長竹杆慢慢的遞碎布了。
布上雖涼,心兒卻暖。輕松解下碎布,害羞的輕拭一下,渾身竟忍不住的一顫。
炙熱的身子遇上了微涼潮濕的碎布,竟還有一種通透暢快。
嘤咛地嗯一聲,猛地捂上雙唇。
在旁邊尋着一處空曠,放在襖子裙襟,緩緩坐下。蓉哥兒不合時宜的聲音卻從棚子那傳來,“太太可好了,需要蓉兒過來扶嗎?”
“别過來。”急切叫一聲。小心看着棚子那邊的動靜,見蓉哥兒呆在棚子裏未出來,她才悠悠放了心。
吐兩口灼熱悶氣。
好一會,蓉哥兒舉一根燃燒着火焰的木頭朝這邊來,嘴裏喊着:“太太?”
他心裏十分的擔憂,那邊叢草半天沒動靜,想着就算是大号也該早解決了。怎麽就沒聽到薛姨媽呼召,放心不下才舉着柴火出來尋人。
“我……無事……别……别擔心……”
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反而讓蓉哥兒更擔心了。
隻是蓉哥兒卻未必真的懂女人,或者說以前很懂,偏偏今天就犯了傻。也隻怪他太緊張了,在這荒郊野嶺的夜晚裏,生怕薛姨媽再出什麽意外。
哪裏想到他這兩天的某些舉動,害得一個守寡多年的三十多女人一時靜不下心。
或許早害了,隻是今兒格外的嚴重。
誰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逃不過身體正常的反應。一旦心裏起了一點漣漪,更一發不可收拾。行爲暫且能強制控制,可是某些強壓下東西就需要恰當的去釋放。
偏薛姨媽自己釋放時,這不識好歹的人卻尋來了。緊張得薛姨媽手慢腳亂,還扯住了肩上的傷口,傳出悶悶的一下吃痛聲。
“太太……”蓉哥兒聽了聲音,更是緊張,大步流星舉着火飛奔過去。
“太太怎麽摔倒了……”
…………
“将軍,那裏剛剛閃過一道微弱火光。”有人給段玉回報道。
段玉擡目瞧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問,可看清了?”
“看清了。”
段玉心裏稍作琢磨,問道:“計算大約多少路程?”
“夜裏雖看不真切,細算來也就一二裏路。”
“一二裏路,這等距離若大聲呼喚,那裏倒能聽着。”段玉皺着眉頭,不敢确定那是賈蓉還是躲在山裏賊子。他進山以來,還不知到底是誰在伏擊賈蓉。皺眉道:“先差二十人,分上下兩路往那邊快速趕去。他們若是賊子,瞧見了我們手裏的火光,應會藏躲。若是蓉哥兒……”
“将軍,就怕蓉爵爺以爲咱們是賊子了。”
“是啊。若害得蓉哥兒慌不擇路跑了,再受了什麽傷害。十三爺可要拿我們出氣……”又一王府侍衛笑道,“如今到了這裏,尋見蓉哥兒也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選十來個善于夜行的兄弟偷摸過去。若是蓉哥兒,自然最好。若是賊子,咱們也能先立一功。”
段玉思忖一番。事情也是如此,如今賈蓉最有可能在的地方就是眼前的這一個山谷了。同樣的,那些賊子如果沒走,也會在這一個山谷裏。
還有另外一個不能喊蓉哥兒的原因,如果是賊子,或者說賊子抓了蓉哥兒。一旦喊了隻會打草驚蛇。
所以在當初分配時,他們王府的侍衛與縣衙、巡捕營的人占了蓉哥兒最可能出現的地方,反而讓甯國府的人沿着山道周圍尋找。
“傳令下去,全部熄火。選二十人持弓弩夜行,守在火光出現處二百步外。另有二人潛入其中,查證究竟。”
段玉說着看了衆人一眼,又道:“大家連日辛苦,剩下人員原地休整。隻等前邊來信,若是賊子,隻要抓了他們,所有人都記一功。”
功勞,沒有一個人不想要。
衆人摩拳擦掌,一個個從身上拿出武器來,随着準備往出現火光的地方圍去。
恰在同時。
山谷之中的賈蓉也忽然皺起眉頭,仰着腦袋,望向遠去。
稍做思考,頓時丢下手裏柴火。
“太太,咱們可能今晚不能在棚子裏度夜了。”他不敢賭,雖然很大的幾率是甯國府或者忠順王府的人來找自己了,哪怕低于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殺手,他也不敢賭。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蓉大爺最惜命,他想的是現在兩人在山裏沒有生命危機,安然度過這夜再說。
“不管是誰,先躲再說。”心裏給自己打氣肯定。“如果是甯國府或者忠順王府的人,見了棚子裏的情況一定會在周邊大聲叫自己。”
薛姨媽哪有他這麽多心思道道,反正全都聽蓉哥兒的。隻是眼前,忙護着裙襟。
地上的火光照着白皙的腿兒,讓她臊不可言。
悄悄拉起。
寒風叫,夜莺鳴。
蓉哥兒背着滿臉臊意的薛姨媽往山野叢林深處藏,沿着記憶,尋到一處躲藏的小坑。是賈蓉早早準備好的,攜着薛姨媽躲進去,又拉了來雜草幹草蓋上。
夜深,人靜,蟲鳴,鳥叫。
兩道身影緊緊挨着,藏在黑夜裏。
不知多久,寒冷的夜讓兩人挨得更緊。
“如果是賊子來了,蓉兒将我留下,你先逃吧。”輕輕的聲音湊着耳朵傳進腦子裏,溫熱的氣息撲在他面上。
“太太說什麽傻話。”
“他們要尋的人是伱。”薛姨媽道。
“一時不比一時。”蓉哥兒緊着眉頭。從卧佛寺出來時,那些人不會想到用人質威脅,因爲隻要火槍齊射就行了。可是現在,消息已經傳進了神京。那些人如果還在執意要殺自己,估計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我不會丢下太太的。若真遇上了他們,太太隻管藏着,我将他們引來。”蓉哥兒細聲輕笑道。
鳥飛,蟲驚。
有人來了。
薛姨媽卻像個小貓一般往蓉哥兒的身下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