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弱的嘤咛聲響起。
薛姨媽微微啓開着薄唇,一雙眼睛迷離瞧着蓉哥兒。
“痛。”
虛弱的聲音從喉嚨裏汩湧而出,鮮血将她身前的繡彩換了另外一種顔色。
蓉大爺艱難的爬起身子,還好渾身上下所有的零件都還在。沒有缺失,也沒有骨折都迹象。幸運,無比都幸運。
他清楚都知道從山腰一路滾下來能夠安然無恙,是多麽都微乎其微。也好在氣溫還冷,身上都襖子夠厚。不然就算沒撞傷哪裏,山上都石頭、樹枝之類都能讓他有得受。
不過,眼前都情況也一樣很糟糕。
薛姨媽被火槍打傷了,摔下來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别的地方也受了傷。更重要都是,蓉大爺不知道那群伏擊他的人會不會下山來找。在這裏遇上了,可真就隻有死路一條。
得先找地方躲起來,同時也要抓緊給薛姨媽處理火槍得傷口。
蓉哥兒打量一下四周,這是溪邊草叢,高高的綠草足有人高。倒是一處躲人的好地方,而是這個位置不太保險。畢竟摔下來的痕迹太明顯了,旁邊一片被壓倒的草,隻要有人到了附近就能順着倒地的草尋來。
周邊看了個大概。
這裏依舊還在山腰,前後無路。伏擊的人想要尋來,倒也不算容易事情。可是,同樣的賈家請來的人要想找到自己,也不容易。
蓉哥兒覺得自己要做好在這裏度夜的準備。必須找一個隐蔽的,能躲風躲雨的地方。
野外過夜,保溫是最重要的事情。
山風清冷,夜露深重,身體失溫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好在這個季節裏沒什麽蛇出沒,要擔心的是蚊子、蜱蟲、馬蜂之類危險但又沒有毒蛇那麽危險的小東西。
“姨太太,咱們地換地方了。”蓉哥兒伏下身子,小聲問着薛姨媽。“姨太太感覺身上都有哪些地方疼?”
薛姨媽虛弱地伸探着右手往左肩指,那裏正是她中槍的地方。
“其他地方沒傷着吧。”
見着薛姨媽搖頭,蓉哥兒才算放心下來。小心拉起薛姨媽的右手,想要将其抱起,倍感沉重。頓又換了想法,拉她站起,自己則蹲下身去。
扛,比抱和背更好。
小心踏着青苔,扛着一個女人,邁向山野更青處。
蓉哥兒遭遇襲擊的事情在神京傳開了。
忠順王對此事極爲看重,聽了秦氏傳來的話,頓下令差人去了順天府、九門巡捕營等衙門。又調王府侍衛并王府家丁護衛等前往卧佛寺。
賈家的主子們聽了消息更是慌了大半,賈母老太太更急得亂傳口令去各家請人救命。便是素日裏與賈蓉不太對付的賈赦、邢夫人、王夫人三人也急着亂找關系。
什麽刑部、戶部、工部,不管能不能幫上忙的,能聯系上的全聯系了。賈赦急着叫賈琏組了一衆長随家丁,又召甯榮後街的親戚們着急趕去了小清涼山。
賈家宗祠旁邊的靜室裏,賈敬亦皺着眉頭。緊緊握着手中的拂塵,良久沒說出話來。倒是跪在他面前的人兒小聲說道:“大爺性命無憂,隻怕摔下去的時候會受一些傷。”
賈敬沉聲問道:“查清了是什麽人指示的嗎?”
“他們帶着的火槍是統一制式的,隻知他們離開小清涼山後,奔向了鄭家莊的方向。”
“鄭家莊?那位郡王可沒這個膽子,更沒這個能耐。不是他。”賈敬展開眉頭,明白了什麽。緩緩道:“行了,不怪你們沒護住他。回去吧,最近也别去外面打聽什麽了,好好修養一段時日。”
賈敬比誰都清楚,能調動二十餘人火槍伏擊的,也隻有宮裏的人有那個能耐了。宮裏的太上皇已經失勢,也沒必要害蓉哥兒,所以不是太上皇。
宮裏的皇帝,或許可能,但作爲天子想要治一個臣子,實在太簡單了。皇帝是不必使這樣的手段的。
那麽也就隻有兩位皇子了。
不,隻有他了。
賈敬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年輕人的容貌樣子。
那人以爲自己藏得很深,其實……這個賬就讓蓉兒以後自己去讨吧。
大量的人馬往西邊小清涼山趕去。
天色卻漸漸暗淡,還帶着一股清冷。
蓉哥兒尋來了一些幹柴,現在也顧不上伏擊的人會不會尋來了,已經到了必須點火取暖的時候。薛姨媽身上的傷口也需要盡快處理,不能再拖了。
“隻能希望那些人已經跑了,希望可卿她們已經招來了人馬找人。”
蓉大爺自言自語說着,又砍幾片美人蕉的葉子,用身上衣裳的布料過濾出更多幹淨的水來。
“夜裏點裏火,那些來找自己的人,應該也更容易确定位置吧。”
回到安置薛姨媽的地方,那裏是靠山的幾塊光秃秃的大石頭之中。薛姨媽的背後鋪滿了幹草,趟在兩塊大石頭中間,背面又靠着山,倒也挨不着什麽冷風。
緩緩給薛姨媽喂了水。
感慨自己沒能找到什麽山洞之類的地方,不然也不用擔心下雨了。
賈蓉苦笑地看着自己手中那小巧的匕首。用這玩意搭出一個避雨的架子,難度不是一般的大。雖然周圍都是樹木野草,可它實在太短了,砍不了大柴。
加快速度弄吧,等下天就黑了。
好不容易搭上一個簡單的架子,用砍下的樹枝層層放在頂上,疊了很高。
“姨太太,蓉兒要給你處理傷口了。”蓉哥兒小聲說道,薛姨媽受傷的位置實在有些尴尬,正好是在肩膀與胸膛之間的中府穴位置。
趁着夜色還未降臨,好不容易的點了火。見薛姨媽點頭,雙手十分拘謹的往她衣裳的盤扣、領襟探去。
小心解開盤扣,一層層衣裳敞開。
裏面剩最後的單衣未敞開了。蓉哥兒覺得不能這樣下去,這麽拘束隻能拖到夜裏去。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又咽了一口口水。脫下自己身上依舊邋遢不行的大襖子,挂火邊幹烤着。
深吸一口氣,緩緩拉開單衣。
額……
蓉大爺仿佛見到了一道神光,潔白的神光。十分的亮眼,甚至可以說是刺眼。忙地将單衣又合上些,隻露出肩上的傷口來,卻見着薛姨媽蒼白的面色也不禁紅了一點。
又咽了口水,緊忙将準備好的清水拿來。從自己中間的衣裳裏扯下一片幹淨的布料給薛姨媽清洗着傷口的周圍血迹。
白,非常的白,白到在這麽并不明亮的光線下也能瞧見血管。
清晰的血管,十分明顯。在圓滑的曲線上遊出一條曲折的青色。
越洗得幹淨,蓉哥兒的手越發顫抖。
他以前沒感覺錯,寶钗的優點确實是遺傳自薛姨媽的。
“太太,冒犯了。”蓉哥兒輕聲告罪,清洗了匕首後,又将匕首在火焰中燒幹。拿了一節幹淨枝木給薛姨媽咬着。
薛姨媽也清楚,現在必須要将傷口裏的火槍彈藥挑出來,然後給傷口上藥。
蓉哥兒做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裏,耳朵裏聽着蓉哥兒安慰的聲音。
“太太别怕,很快就能把傷口處理好。”
“不會很痛的,放心吧。我盡量輕一點,不會給傷口留下太大的疤痕。”
“太太!”
薛姨媽點了點頭。看賈蓉的眼神,似乎竟也稍有不同來。又見鋒利的匕首,故作鎮定。“蓉兒,大膽施爲吧。”
她相信蓉哥兒。
嘶的一聲。
鮮血汩湧。
疼得姨媽亂動,蓉哥兒隻能一手用力壓着她肩膀。可即便這樣,還是難壓得住,最後無奈隻好按着她雙腿坐了上去,阻着她亂動亂踹。
蓉大爺的身子俯着,專注盯着傷口,臉快要貼上……
緊張的氣息像是從他的嘴鼻間噴到了薛姨媽到心上,可疼痛讓薛姨媽顧不得其他。
叫痛的聲音在蓉哥兒耳邊響起。
一次次影響着他的動作。
呼吸都更笨重了,汗水從額頭滑落,順着臉頰從下巴滴在了白皙的光滑大石頭上。
火槍的子彈終于挑出來了。
終于挑出來了。薛姨媽都快痛得昏迷過去,嘴裏的枝木深深凹陷出幾個牙印。
蓉哥兒來不及欣喜,丢下手裏的匕首再次給薛姨媽清洗傷口邊上的血迹。再從地上拿來随身帶的藥粉倒上。
怕死,真的有不少好處。至少當一個人怕死時,身上總會備一點不時之需的東西,比如止血藥、創傷藥。
薛姨媽吐出枝木,大汗淋漓喘着粗氣。淩亂的頭發,雖讓她顯得格外狼狽,卻也有一種凋零的美麗。
那是一種受傷後的,被摧殘後的特别的美。
蓉哥兒看了眼薛姨媽身上的單衣。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觀音大士……
怎麽又敞開了。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連忙給薛姨媽系好,隻留出傷口那一片來好包紮。賈蓉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的衣裳,最後的單衣也被脫下,光着膀子将單衣撕成一條條碎布。
薛姨媽就這般靜靜看着他的背影。
真是個好孩子,寶丫頭沒瞧錯人。
又想起剛剛蓉哥兒專注的眼神,心裏竟也有暖意。隻是突的一下記起蓉哥兒剛剛飛飄的眼神來,臉色終究忍不住紅了。
低眉瞧一眼,隻見白皙之間深不可測的黑暗。
再擡眼,便迎上蓉哥兒的探索般的目光。
“咳咳……太太感覺冷了嗎?等蓉兒給包紮了傷口,再給太太穿上那些襖子。”
跳動的火焰照耀着兩人,地上的影子漸漸地合成了一道。
“我扶太太坐起。”他怕影響到傷口,動作隻能小心翼翼地。
手臂上挨着柔軟,不敢亂動。
收斂着心神,專注包紮。
“蓉哥兒……”
“嗯?太太請吩咐。”
“謝謝。”
“太太也是因我受的傷。”蓉哥兒輕聲說道,“蓉兒還得感謝太太将蓉兒推開了,不然蓉兒早成了槍下亡魂。”
小心系着扣。夜晚裏氣氛卻怪異起來。
當蓉哥兒聽到一種從腹部發出來的怪聲時,才猛然想起什麽,打破了這一道尴尬。
“這個季節也尋不到太多的野果充饑,隻在荊棘裏摘裏這些紅彤彤的玩意。這東西雖頂不住什麽餓,味道确實不錯的。好在數量也不少,我還摘了不少的花,鮮花也是可以直接吃的。”
蓉大爺獻寶一般的拿出一些野果來,放在美人蕉葉子上送到薛姨媽的面前。
“太太快嘗嘗。”
薛姨媽卻瞧見了他手上的傷口。有擦傷,有被刺劃傷的。
輕輕嗯了一聲。休息了這麽一陣,她也恢複了不少力氣。坐起身子,提起右手拿了一個紅色果子放進嘴中。
甜,很甜。
味道很不錯,就是嘴裏吃着有一種顆粒感。
不礙事,能吃,也好吃。
這一天裏,她終于露出了一點笑臉。
沒有女人能拒接甜甜的東西,就像沒有男人的眼睛能拒絕美麗的風景。
除非,他是瞎子。
真好看。
蓉哥兒的心頭猛地跳了兩下。
“味道怎麽樣?”他明知故問的問道。
“不差,是個能吃的好東西。”
“太太多吃點,對傷勢也有好處。”蓉哥兒嘿嘿笑道,又從旁邊捧起一疊洗過的鮮花,紅的、黃的,顔色各異。
“太太用果子配着鮮花一起使用,還能中和口感了。”
薛姨媽将信将疑的拿了一朵花來。隻是她隻有一隻手能動,拿了花就不好再拿果子。正琢磨着,蓉哥兒放下手裏的東西,取了一顆果子放在薛姨媽手中花兒的花心上。
“太太快嘗嘗。”
輕輕一咬,花瓣的脆嫩包着果子的鮮美,竟感覺不到太多顆粒感了。又因爲果子的甜味,給寡淡的花瓣也增了不少的味道。
“蓉兒也吃。”
“我早在采摘果子時就吃飽了。”蓉大爺笑起來,在赤色火光下露出滿口齊整的白牙。“太太手兒不便,我給太太喂食。”
“不……不用……”
薛姨媽來不及拒絕,蓉大爺早一手拿花一手拿果,搭配着送到了她的唇邊。
手指輕輕碰上柔軟的唇。
薛姨媽隻好怪色瞧了他一眼,默默起開雙唇。
兩人就這麽一人喂,一人吃。夜色漸深,山野漸冷。
風刮得燃燒的火焰作響。
“我再去添些柴火。”
今兒夜裏是個好天氣,沒有雨,還能瞧見天上的明月。
薄薄的霧珠凝結在薛姨媽髻耳邊,清澈通透,在淡淡的月色中,閃爍着晶瑩的光輝。她纖手素顔吃着果子,衣裳雖亂,淩亂的發絲在寒風裏輕輕飛舞,卻也像是離恨天的仙子下了凡塵。
那股豐腴清麗脫塵的味道,叫蓉哥兒一下給看呆了。
她在天上怎麽也該是個神君娘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