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越喝越寒,酒越飲越暖。
暖的是人心,亦是氣氛。
蓉哥兒在這一晚見到了北靜郡王妃的另一面,或者說是她一直隐藏在外表下的真實一面。
郡王妃從不似曾經看着的那麽端莊守禮,在雍容華貴的外表下藏着一絲野性豪放。
其實早該想到的。
若不是她厭煩了這些禮教束縛,又豈會三天兩頭的往外面跑。若不是她有着野性的一面,又豈會在當初準了蓉哥兒與珠大奶奶在叢綠堂裏幽會。
“雖爲郡王府正妃,我卻羨慕早早守寡的珠大奶奶。她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哪怕不是一條好路子,卻也能過得順暢。哪怕一年一月一日一時,或片刻。至少她有得選。”
蓉哥兒看着郡王妃兩頰飛紅。
她兩彎柳眉似蹙非蹙,一雙麗目暗藏愁光。秀挺瓊鼻下,兩瓣讓酒水溫紅的薄唇勾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娘娘可選的更多。”蓉大爺出聲安慰道。
郡王妃稍稍一愣。冷不丁往蓉哥兒身上打量一眼,嗔聲哼道:“你這人雖有些才華,對身邊女子也好。偏偏是個輕狂的好色人,莫哄着我亂打注意。”
天大的冤枉,我打什麽主意了。
我打什麽主意了。
偏北靜郡王妃還不給蓉哥兒辯解的機會,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你們家裏亂一點,到底也算不得什麽。哪個高牆大院裏沒一點龌龊事,隻是都藏着掖着,外人不知實情罷。就像現在時行的,什麽男兒也抹粉塗腮打扮得花枝招展,還不是爲了掩蓋滿臉的麻子。”
這話打擊面可廣了。
蓉哥兒甚至還想到了西府近兩年來大辦筵席,也是屬于臉上抹粉的行爲。
不過,這對豪門來說是手段,是逐漸沒落豪門的最後手段之一。
沒落豪門隻有努力維持着原有外貌,才能尋得機會再次攀升。隻能廣開源,不能嚴節流。否則下掉一個檔次,想再爬上去就千難萬難。
所以這也是蓉哥兒一直以來,沒有和兩府提過節流省錢的原因。
賈蓉讪讪回應道:“我可從來不抹粉兒。”
“不抹粉?蓉哥兒敢将你與兩府幾位奶奶姑娘的私情宣揚出去嗎?”
那是自己找罵名。
傻嗎?
“蓉哥兒是個不錯的聊友,也是不差的酒友。其他的……”郡王妃提酒自飲一杯後,擺了擺腦袋,笑道:“也不知道你們家的女人是眼盲了,還是心忙了。一個個全着了你的道,實在可憐。”
沒味,聽着沒味,喝着也沒味。
不過要論可憐,這位郡王妃确實也算是可憐的。嫁入了尊貴的北靜郡王府,成了郡王妃。偏郡王水溶卻是個那……的人,如今更是離京在外,獨留郡王妃與太妃在府。
郡王妃從金陵甄家來,身邊連幾個說話的都沒。每日空守閨房之外,還得這裏請安,那裏應酬。
這一話聊了半宿。
郡王妃不勝酒力,醉了。紅紅的臉蛋像剛熟的水蜜桃,微醺迷離的想要努力撐起最後一絲郡王妃娘娘該有的端莊。
蓉大爺無奈歎氣,喝不了多少,剛剛幾杯就别喝那麽急啊。忙喚了侍女丫鬟進來,讓她們扶着郡王妃往暖炕上去。他趁機拱手告辭,準備往香菱房裏歇息去。
隻待蓉哥兒出了門,暖炕上的北靜郡王妃悠悠轉醒。
再說賈蓉離開了叢綠堂,在漆黑夜色下,提着一盞玻璃燈籠獨自走在會芳園臨水遊廊上。瞧得頭頂殘月照映水中,一真一假,竟無二樣。
一陣寒風刮來。
蓉大爺酒醒大半,身子忍不住一抖連手中的燈籠都晃了幾下,更覺夜下凄涼。今兒實在太晚了,也不知道會芳園與内院之間的儀門關了沒。
今兒本大爺不會被關在會芳園裏吧。
越想越有這種可能。鳳姐兒與可卿媳婦都以爲自己和郡王妃有什麽了。就算自己今兒夜裏不回内院裏,她們也會是覺得正常的。
所以……
進内院的門,肯定關了。
要不往倚霞閣去?蓉大爺這般想着,手兒往腰間那麽一摸。糟糕,因爲王熙鳳和平兒她們搬出了倚霞閣,所以自己把鑰匙丢給香菱保管了。
遭了!
正苦惱時,蓉大爺突然發現前面站着一個人影。夜色下,漆黑的人影。
幽深可怖。
“誰在那裏?”
一股寒意從腳底湧出,直沖腦頂,整個人如墜冰窟。
大半夜的會芳園怎麽還有人?
而且是不提燈籠的人。
正經人夜裏,怎麽可能不打燈籠。
蓉大爺越琢磨越覺得涼。自己不會是遇上什麽靈異事件了吧?還是遇上了小偷?盜賊?非常惜命的他頓時想到自己身邊沒有幫手,要是歹徒是手裏有利器,那可就糟糕透頂了。
他站原地沒動,留給自己跑路的空間。壯膽喝問:“你是誰?爲什麽會在這裏?”
那人聽了聲音,緩緩朝他走了兩步。
蓉大爺高舉着燈籠往前面照,心兒都要提到嗓子眼了,随時準備跑回叢綠堂。
卻聽得一低層沙啞的聲音傳來。
“蓉兒前幾日到忠順王府說了什麽?”
“‘太爺?”蓉哥兒一愣,自己真是自己吓自己。“太爺怎麽在園子裏,難道你也被關在門外了?”
賈敬聽了,忍不住嘴角抽動。
這孫子什麽都好,隻有兩點不行。
一是好色,二是怕死。
堂堂甯國公的後人,竟會被自家園子裏的人影吓到,真是丢了祖宗的臉。“我特意在這裏等蓉兒出來,本以爲要等一晚上的,倒沒想半夜便出來了。”
咳咳咳……
“太爺說笑了,蓉兒與娘娘是純潔的聊友關系。”
賈敬才不在乎是什麽關系。再次問道:“你前幾日去忠順王府,可是和那位王爺說了什麽?”
嗯?
一說起正事來,賈蓉立即收起嬉皮笑臉。一雙眼睛左右亂看,狐疑問道:“太爺可是從哪聽了什麽流言?”
賈敬也不隐瞞,直接說道:“據我所知當日蓉兒從忠順王府離開後,王府侍衛連夜出了京。第二日王府長史帶了一批王府屬官離城去了郊外莊子上。那日京營将士也跟着出動,鬧了好大陣仗。直到今兒夜裏,王府長史與那侍衛才急忙回京去見了忠順親王。”
賈敬不知道具體,蓉哥兒卻清楚。
忠順王鬧出這樣大架勢實是找生病的牛了。
他心裏喜着,按照賈敬說的長史急忙回京估計是試驗有了進展。
天大的好事啊。
不過,他在賈敬面前還是裝傻充愣。“倒也沒說什麽,太爺可是知道王府出了什麽事情?”
“确實出了一件怪事。跟在忠順王身邊幾十年的老内監被趕出王府了,沒有任何的征兆。這位賢王就這麽将伺候他幾十年的人抛棄了。”
“啊?”
“蓉兒可知那位老内監是誰的人?”
我哪能知道啊。蓉哥兒狐疑看着賈敬,疑惑問道:“難不成那位老公公是太爺安插在忠順王府……”
“愚笨。忠順王由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一手養大,那個老東西是皇帝的人。”
這……忠順王把皇帝留在忠順王府的親信趕走了?
鬧得有點大啊。
兄弟翻臉?
沒必要吧。
賈蓉發愣時,賈敬又說道:“明兒你去忠順王府打探一下,看看發生了什麽。”
“太爺手裏的人神通廣大,這點消息還能打探不來?”
賈敬老眼盯着蓉哥兒。冷聲道:“家裏玩花樣、玩心思的人太多。我手中的人忙着在黑山村打探消息,忙着在平安州尋找蛛絲馬迹,還要幫你前去漠北與恰克圖探路布局。忠順王府這樣的高門大院哪裏探得出真正的消息。”
還是被賈敬給發現了。
也正常。黑山村、平安州等地經常與府裏來往書信,說不準賈敬讓人在半路截信看了。
蓉哥兒尴尬笑了笑。
賈敬悶聲道:“你是我唯一的孫子,我還能害你不成。”
還是小心點好。誰知道你在外面還有沒有私生子。再說了,你到底打什麽主意都沒人知道。
蓉哥兒暗暗想着:謹慎一點總歸是好的。
“太爺自然是不會害蓉兒的。”
“知道就好,以後莫要做那些小動作。平安州的事情這次便算了,你早些讓他們往黑山村去,莫在平安州停留了。”賈敬不滿說着,頓了頓又想到一件事情。“近來神京事雜,打明兒起但凡出城要帶一隊人在身邊。還有……”
“太爺盡管說,蓉兒聽着。”
“哪天鐵網山春獵日定下,宮裏或王府命你随行春獵,找個緣由留在京裏莫要去了。”
鐵網山打圍是朝中大事。
如果宮裏真有旨意,賈蓉還真不得不去。理由哪裏好找。不過他更在意的是賈敬爲什麽要他留在京裏。
春獵秋狝間,常有有一些事情發生。
比如某部電視劇裏不就在打獵時一箭射出了個大資本家小燕子?哪怕曆史上趁着春獵秋狝鬧事的也不少。
該不會是賈敬想趁着皇帝不在京中,要造反?
他沒那麽不自量力吧。
北靜王府、馮家、牛家三大力量不在京中,王子騰又被奪了京營的兵權。現在唯一還有那麽一點實權的也就是九門步兵營的陳家,陳家還指揮不動九門步兵了。
要權沒權,要人沒人,拿什麽造?
京營的人分分鍾殺進來。
既然不是賈敬要搞事,那會是誰搞事?
不去就不去吧,大不了到時候裝病。蓉哥兒怎麽也想不通,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既然連賈敬都發現了些什麽,估計宮裏那位皇帝也早知道情況了。
忍不住開始爲計劃搞事的人默哀起來。
蓉哥兒胡思亂想着,再擡頭時早沒了賈敬的身影,仿佛這位老太爺從來沒出現過。
“不知道現在門已經關了?也不捎我一程,說走就走,什麽人啊。”
蓉大爺無奈往園子大門走。
果然……
“有沒有人啦,開開門啦。你們家大爺被關園子裏啦。”
外面天寒地凍。
蓉大爺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麽慘過。
叫了好一會,他緊了緊襖子直往叢綠堂。管她了,先去叢綠堂借宿一晚。
“娘娘,小蓉大爺又回來了。”
郡王妃此時才洗了臉淨了手,哪裏還有一點醉意,聽了這話淡淡說道:“回來便回來罷。想來是被他們府裏不懂事的丫鬟給關門外了。”
“那……”
“他與珠大奶奶的小房間不是空着的嗎?找人去打掃一下便好。”
侍女出去吩咐丫鬟辦去。
甄二姑娘悠悠從椅子上起來,坐上暖炕,愣愣出神。想起賈蓉前番說起的世界來,心生向往。
“自由神聖不可侵犯,不論男人女人都一樣。”
“婚姻變成了夫妻雙方兩個人之間的契約。兩人組成一個互相尊重,彼此平等,齊擔風險,共享利益的共同體。”
“女人可以自由走在大街小巷,可以去做除了違反律法意外的任何事情。一樣可以出任要職,也可經商,可以教書育人。甚至諸多事情的啓蒙老師,都是女性。”
甄二姑娘睡不着了。
越想越睡不着。
然而剛進了房間賈蓉卻長長舒一口氣,終于找到一個睡覺的地方了。幸虧當初自己和宮裁在這裏留了個私密小窩。
到處有屬于自己的床,就是好。
唯一的缺點就是,宮裁不在。也不知道這妮子最近在忙什麽,要不要明兒從忠順王府回來就去大觀園找她?
還是暫時不去了。
這些天宮裁每日與探春待一起忙着打理大觀園。
蓉大爺抱着香香的衾子,側身枕着,面朝着窗戶方向。隻見着窗紗上映這一團朦胧光彩,似乎有人在外邊提着燈走動。
大半夜的,哪個跑叢綠堂大院子裏轉悠?
蓉大爺披上襖子起床,輕輕推開窗戶,隻見着北靜郡王妃與一侍女冒着寒風在院中散步了。
“真是好雅興。”
“蓉哥兒還沒睡下?”郡王妃才聽了動靜便看了過來。
“娘娘的酒醒了?”蓉哥兒亦笑道。
不開哪壺提哪壺。郡王妃想起自己前面的幼稚舉動,臉上閃過一絲羞臊,還有一點惱意。不過當念起蓉哥兒說的世界來時,又将那羞和惱全抛了。
款款說道:“我在想天上真有你說的那樣一個世界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