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謹小慎微慣了,待誰都和善。即便是眼前這位素來跋扈的蒙古貴妃,她也能和氣相處,隻是這種和氣中多是謹慎的順受。
跋扈的人本該瞧不起習慣順受的人,卻也無人知曉眼前蒙古貴妃的跋扈,也僅是在皇帝後宮裏稍稍破格逞能。
相比在漠北的自在,禁宮給蒙古貴妃壓抑不比時時刻謹小慎微的元春少。
元春年少在賈家時也習慣許多規矩,這些規矩是漠北來的貴妃難習慣的。不過是,一個行百步,一個行五十步。
元春行禮收下又道了謝,才瞧着這位貴妃娘娘輕歎一聲後離開。隻是不知道這一聲,歎的是謹慎的元春,還是貴妃娘娘自己。
元春拖着疲倦的身軀回了自己住處,住在偏殿有幾個相熟的貴人、常在跑了請安。又一番折騰應付過後,才撿着殿裏的糕點、果子充了充肚子。
不曾想,入夜後卻聽得侍寝的口谕。
“該是聽了太後娘娘今兒提了一嘴。”元春苦笑着,強打精神準備洗沐。任由侍女洗淨、撲面,一切過後,才有專職太監提了一件黃稠子的大氅将這年輕妙曼的胴體一裹。
随後便覺雙腳騰空,太監的手兒規矩的避開利害處,将裹在大氅裏的漂亮女人一處穿行送到了剛五十歲的皇帝榻前。
她見着皇帝已睡下,太監小心解開元春身上的大氅,被大氅遮掩的美景緩緩出現。
那絕對是一副美麗的畫。
二十多歲的人兒,皮膚依舊緊緻粉嫩。特别是那一道道的曲線,仿佛是身爲藝術家的造物主還未勾完的圓形。
多美啊。
放眼所見,最值得瞧的就是那聖潔的白色牡丹花。
可謂: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兩朵白牡丹的品相不大不小,既大氣雅潔又不像芙蕖少了情韻,既豔麗妖娆又不像芍藥過分柔弱。
若将水上的芙蕖比作樣貌清秀的修道女尼,那麽秾情麗質的芍藥便是體柔腰嬌的弄姿女伶,而牡丹則是華麗高雅、自小尊優的大家閨秀。
白色的牡丹花貌正圓、豐滿多瓣,一片一片攏着中間的蕊兒,在潔白無暇的花貌裏添上點點鮮豔顔色。牡丹不僅花美,她的莖稈也是粗壯有力的。即便莖葉下那黑色的角影,亦是那樣的剛強。
這兩朵白牡丹花也合元春的氣質。
人如花貌,她是雍容華貴、端莊得體的。
也正是這點,才會被皇後所看重在宮裏作了要緊的女官。所以,相比元春臉上的美,其實更美的是她的身段與氣度。
隻是皇帝躺在那裏,對這些美麗漠不關心,甚至沒有多瞧幾眼。隻淡淡點頭示下太監們退出房間。
“上來吧。”夜裏真龍言語。
上龍榻亦是有講究的。
元春感受殿中的冷意,卻也沒有急忙忙地亂闖。低頭垂目,細心尋着龍榻上皇帝雙腳所在。從被子與褥子間尋到一條隙縫,在不揭開被子的情況下順着真龍天子的腳爬了進去。
并頭後,再感覺片刻溫暖,此間無需贅言。
不知多少呼吸,元春亦躺在被褥之間安靜等待。隻聽着皇帝淡淡說了幾件關于賈家的事情,她一一小心應着。
門外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在房門外跪倒,拉長了調子,高聲唱道:“是時候了。”
榻上的真龍天子淡淡喚到:“來。”
元春冒着冷,就這般小心翼翼地爬出被子,靜立在床前。進房的太監頓時拿上前面裹着她的大氅再次包住了元春,馱着仍送回宮去。
她靜悄悄的被送來,又靜悄悄的被送走。隻受幾個呼吸的溫暖,在龍榻上硬捱了時辰,如今便呆呆瞧着天上冷清幽暗夜色。
此時雖停了陣子雪,卻已是午夜。
被包在大氅裏的元春心裏卻想着:明兒五更前便得起來,今兒又隻有兩個時辰可睡了。
再無其他可想。
亦在同時,甯榮兩府裏燈火通明。到處挂着的彩穗宮燈全是喜慶模樣,好熱鬧的賈母老太太戴着眼鏡樂了一晚,李嬸薛姨媽二位亦陪了一晚熱鬧。
老太太房裏的琥珀手持美人錘則給老太太敲了一晚的腿,對面的戲亦唱了一個晚上。
外頭,處處響着炮仗聲,似乎要将整個天穹給震颠倒。
有捱不住的丫鬟婆子們,早早尋了地方打盹去了。老太太見寶玉領着幾個小丫鬟離開,便問起:“襲人怎麽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兒出來。”
王夫人忙起身笑說道:“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要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這些竟成了例了。”
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晚便沒孝,那園子裏頭也須得看着燈燭花爆,最是擔險的。這裏一唱戲,園子裏的誰不來偷瞧瞧,她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她再來了,衆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她不用來。老祖宗要叫她來,我就叫她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她了。”
且說寶玉心裏癢癢難耐下了樓,隻見廊下賈蓉、賈琏、賈赦并賈環、賈琮、賈菖、賈菱等人一處熱鬧。
這樣場面,平日裏也難得一見。特别祖孫三代裏,賈蓉與賈赦并不怎麽來往對付;賈環、賈琮等性子也怪異。
這樣幾人聚在一處推杯閑聊,确實罕見。
寶二爺招呼聲,喚出小蓉大爺直往夜色裏去說事。
翌日,五更。
蓉大爺被蓉大奶奶搖醒,他瞧着房裏火光,眼睛難得睜開。
“什麽時間了?”
“寅時初,大爺快起來吧,還得進宮給家裏的娘娘賀壽了。”
哪有淩晨四點沒到就起床的,蓉大爺隻覺得一邊的腦袋隐隐作痛。輕輕拍了拍,定眼一瞧卻見着蓉大奶奶已在丫鬟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命婦服。
凡進宮者,皆按品大妝。夫人品級随丈夫,随着蓉大爺官職上升,可卿的命婦服也換了一種顔色。
一晚上鬧到三更子時,現在五更寅時便起。
抗不住,卻也沒辦法,隻能迷迷糊糊起來閉着眼讓丫鬟給自己更衣裳。
外面天色黑漆漆一片,甯榮兩府外排滿了高挂一盞盞燈籠的轎子。随着領頭的八人大轎起來,浩浩蕩蕩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
偏偏誰也不知甯榮兩府的高高興興去,宮裏的娘娘私心裏卻是又喜又悲。
因能見到家人而喜,因往後再難見家人而悲。
且算是用一個女人的貞操與一輩子,換了兩府一時的榮華。
“蓉哥兒。”
蓉大爺才聽了呼召聲,頓時清醒來。瞧着簾後顯現的人影兒,讪讪回道:“娘娘有何交代。”
“蓉哥兒昨夜沒歇息好嗎?”元春好奇問道。
這個……算是沒歇息好吧。畢竟用前世的話說,也算是一串炮仗打了兩年。
賈蓉回道:“昨夜家裏熱鬧,又是除夕,倒有些累着了。”
“蓉哥兒可要養着好身子,如今家裏單你一個出息的,莫要過分受累了。許多事兒,也好請寶玉、琏兄弟他們去做。”元春款款說着,“昨兒聖上說了些賈家的事情,蓉哥兒可需謹記着。有些事兒不是咱們家能參合的,安分在水利營田府辦事才好。”
蓉大爺聽了,稍愣。能讓皇帝特意敲打元春,估計是太子殿下還在背後搞事情,這貨色不會真想把自己調任乾清門行走吧?
賈蓉皺着眉頭,乾清門行走雖也屬侍衛,卻不歸領侍衛大臣所管。上頭管着的人,是禦前大臣。而如今的禦前大臣,乃是太上皇第二位皇後的内侄子。
當今的皇太後乃顯德皇帝生母,亦是太上皇的第四任皇後。
太子殿下還是借着太上皇的勢,偏太上皇與皇帝又争輝。隻是,其中許多關系也很複雜,元春與兩府也是沾太上皇與老太妃的恩。
如今賈家想躲,蓉哥兒卻有一種無法躲的感覺。就好像,不支持太上皇就是忘恩,不支持當今皇帝就是負義。
賈蓉想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可最上頭的兩位聖人似乎不準他這樣做。
狗屁太子盡會給人找麻煩。
“侄兒省得。”蓉哥兒輕聲回道,“侄兒隻想做好手頭的差事,給朝廷育種出更高産的糧食、更便宜收割的好米。”
他這會是皇帝、太上皇兩邊任何一點都不敢,誰曉得這宮裏的嬷嬷和侍女是誰家的眼線,守在的外頭聽令的太監又是哪個的親信?
甚至連忠順親王的名号也不敢說一嘴。
獨善其身,難啊。
蓉哥兒聽了訓言,早早從裏面出來。留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太太尤氏、蓉大奶奶幾個身加诰命者在元春這裏領宴。
“蓉侍衛請留步。”還未出宮,蓉哥兒便聽得一個面部虛腫的無須男子叫喚。
“這位公公……可是哪位貴人有話要交代?”
“毓慶宮請。”
蓉大爺隻聽了這四字頓時懂了。大過年的,太子殿下不在太上皇跟前伺候,把自己叫過去做什麽鬼勞子?這些心思,他倒也沒表現。笑讪讪地說道:“進了宮,盡忘了去東邊給太上皇與太子殿下請安,實在疏忽。”
公公回道:“今兒不必尋常日子,蓉侍衛不去那邊叨唠還好。這會子是殿下有事召待,快随着過來罷。”
賈蓉幹笑着,實在不想去。
大過年的,壞心情了。而且毓慶宮什麽地方,那裏是太子殿下的住處,什麽尋常人好去的嗎?偌大一個皇宮裏,萬一被人設了套,被迫綁上了某一艘船可糟糕了。
雖然這樣的概率很小,可蓉哥兒還是這麽想。也許太子殿下做不出這種事情,可換了賈蓉他自己來,爲了某些目的定會想這樣的手段。
假意将人召進宮裏,面對好色者便安排一位美人兒設計勾引,面對好财者便設計寶物遺失。
想設計一個人,在這樣封閉的環境裏,實在太容易了。
“蓉侍衛,快這邊請。”
賈蓉又看了這位公公一眼,對方似乎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意思,隻好歎氣随着。
穿過長長的宮牆夾道,轉進毓慶宮去,公公還請着蓉哥兒往後邊走。
“不好進去罷。”蓉大爺停下腳步,問道:“某在殿中等殿下便好。”
後面可是太子殿下的内院,裏面可住着太子妃與一衆太子姬妾,這哪是能亂進的地方。
公公笑道:“蓉侍衛莫要擔心,殿下正在裏面等着了。殿下曉得蓉侍衛在娘娘那邊不得領宴,才特意邀了來這邊吃小宴。”
原來是吃席啊。
來都來了,已到這裏。蓉大爺也隻能苦笑着進去,與公公道:“還請公公領路。”
果真,随着太監穿了殿,便聽裏面有人問:“蓉侍衛可到了。”
裏面人見了賈蓉身影,又忙進裏面報名去了。随後,蓉哥兒便見着太子殿下出門來,這貨色臉上挂滿了笑容。
“蓉哥兒可算到了。早料得你今兒會進宮,一早就叫人在外邊守着,還真讓我截了道。”太子殿下呵呵笑着,又道:“快進來,酒菜都已備齊,就等你了。”
不想參合,不想親近,偏最後卻道了毓慶宮吃酒。
這算什麽事情喲。
蓉大爺臉上挂着笑,心裏是苦的。才進了門,又慌忙行禮。
太子殿下搞什麽啊,這房裏竟不是分桌開宴。
最關鍵是房中,他還見着了一個容貌脫俗、氣質端莊的年輕女子。年輕女子的身邊,還坐着曾見過幾面的四公主殿下。
等級尊卑是宮裏最看重的,也是皇家最看重的。哪有在這樣場合,臣子與皇子能夠同桌吃酒。這豈不是壞了規矩。
最要緊的是,他怎麽也沒計算到四公主殿下也在這裏,旁邊哪位恐怕就是太子殿下的太子妃了。
突然的一下,蓉大爺心裏還真有點茫然無措。
“今兒隻算是家裏小宴,哪裏要那些規矩。你快起來罷。”太子殿下給四公主打了眼色,臉上頗有得意,隻請蓉哥兒快入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