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個要走,哪裏是我氣的。倘若嬸子心裏有氣,合該也拿我這侄兒訓話,哪能她自個跑了。”蓉哥兒狡辯道。
尤氏若有所指道:“不管你們搞什麽鬼,我隻瞧得是因你來了,她才走的。下人奴才們也隻能見着西府珠大奶奶臉色不善地從咱們家回去,傳出去豈不讓外人誤會咱們家人欺負節婦了。”
欺負,也不能算是欺負吧。
那樣寶貴的東西,蓉大爺都舍得給,甚至親自喂食。蓉哥兒撇嘴想着,太太尤氏是沒瞧見珠大奶奶吃得滿嘴晶瑩的樣子。
“好罷,好罷。我這會兒就過去賠罪。”賈蓉如此說道。
尤氏也不回。蓉哥兒隻好眼巴巴瞧着尤氏懷裏抱着大哥兒,私下想着什麽對策将大哥兒帶回可卿院裏才好。
恰時,有小丫鬟進來。丫鬟見了房裏人先給蓉大爺請了安,才款款走近尤氏身邊,提起手來豎着五指與尤氏瞧瞧說話。
偏蓉大爺也不知道丫鬟說了什麽,隻好瞧向身後的雀兒。待小丫鬟說了一通,尤氏不急不慢道地與大哥兒奶娘吩咐:“今兒孩子也累了,帶下去歇息,好生照顧。”
尤氏又看向蓉哥兒。“這會子我過去後院一趟,蓉兒該賠罪便去罷,勿要留在我院裏吵鬧。”
院子主人也不在,賈蓉亦不好留。當面告離,無奈退出了房間離開院子。
出了穿堂,蓉大爺撇嘴道:“丫鬟與太太神神秘秘的說什麽了?”
小雀兒回道:“這次倒不是什麽奇怪事。剛來的丫鬟給太太回的是後邊小院裏的尤家事情, 似乎與尤二姑娘的婚事相關。尤家老太太找太太過去, 想求太太幫忙了。”
“二姨媽的婚事?她不是早早許了人家嗎?”蓉哥兒驚奇道。
小雀兒笑道:“大爺連忠順王妃每日口味都能打聽清楚,怎麽連家裏親戚的婚姻大事反而不知了?”
“你懂什麽,待王妃娘娘好是我知恩圖報。”蓉哥兒淡淡哼一聲,“且不說尤家老太太是帶着兩個親女兒做的太太後娘, 尤家老太爺又去得早, 也就咱們是積善家不缺那些銀子,她們上門才衣食用度寬放招待。真要論起來, 這樣老太太與那一雙姐妹還沒後街連宗的賈笑兄弟親。”
還有一點, 蓉哥兒沒說。一個家族大了,親戚也就多了。這樣的親戚不知道多少, 平時又沒什麽往來, 關系哪裏能親得了。
更不提,蓉哥兒本就是李代桃僵的。而且連尤氏都是賈珍後來才娶的填房,尤氏那沒血緣關系的且不怎麽往來的親戚, 能算是哪門子親戚?
當然,尤老娘也常主動上門來,卻也都是抱打秋風的主意。
别人上門來好歹還會提些東西的,哪怕隻是帶了幾條青瓜幾根蔥過來。不在乎到底值幾錢,不在于府裏缺不缺,甚至臨時在南城買兩個一二文錢的苦餅也比次次空手的好。
小雀兒道:“尤家老太太也是精明的, 前些日子還求到了咱們奶奶這來。”
蓉哥兒問道:“哦?是什麽事?”
“還能有什麽, 原來尤家二姐打小和人定了娃娃親,還是城外皇糧莊頭張家。沒承望, 近年來張家一日不如一日,早早敗落了。那老娘心裏打着算盤,二姐生得如花似玉這會嫁進張家去跟着吃苦不說, 還白白耗費了家裏出的嫁妝。所以打主意請奶奶出面,去張家幫二姐解除婚約了。”
“解除婚約?張家人會願意?”
“想來那邊是不肯的, 不然也不會求到府裏來。”小雀兒猜了一句, 又湊着蓉大爺道:“要我是張家的, 我也不願意。白得這麽一個漂亮媳婦, 還能與甯國公府沾上親戚,隻要家裏有個頭腦靈活的說不得張家就富貴起來了。”
“你倒計算得好。家裏親戚多了去, 哪裏一個個能起來。”
小雀兒笑道:“大爺在府裏過的日子,自然與他們在莊上過的日子不同。前兩日還聽園子裏的姑娘姐兒準備做宴,計算了二十來兩銀子還覺少了不夠用,放到莊上的人家二十兩可夠一年吃的。隻要張家的人聰敏一些, 哪怕撿着一個小差事, 對他們來說也算富貴了。”
也對, 幾十兩銀子對賈府這樣的人家來說算緊巴巴用,但是對城外的普通平民來說卻算一筆不小的錢款。
蓉哥兒笑問道:“你家奶奶是怎麽回的?”
小雀兒道:“奶奶倒沒怎麽作聲, 隻是尤家老娘一味說張家如何破敗,又講那張華如何不成器, 又說張華與張家老爹斷了父子關系。”
“倒也屬實是一個火坑。”蓉哥兒無奈道,“尤家要退婚,亦是兩敗俱傷的法子。既然她們想出這辦法,少不了要給張家補償。若是張家所需銀子不多, 便讓你家奶奶拿了銀子消了這事罷。”
照蓉哥兒的想法就是,能用銀子解決的, 就不要動用别的。尤家老娘如果常來擾, 還不如送幾十兩銀子過去, 讓尤家自己和張家去解決。
小雀兒回道:“她們哪裏肯, 隻想着府裏有人能出面才好。”
蓉哥兒細細琢磨一下, 也算明白尤家老娘的心思。退婚不論誰先提的,對另一方的名聲到底不好。若能和氣解決也倒罷了,若是協商時惹怒了張家,最後尤二姐不僅頂個定過親的頭銜連名聲還敗了。
賈蓉歎一句,“她們愛怎麽辦便怎麽辦罷,再求上來隻管請太太去管。太太願意找人出面去退婚也好,願意拿錢給尤家去處理也罷,不論什麽我也同意。”
小雀兒嗯聲點頭,道:“奶奶也是這般說的,到底是太太家裏親戚,咱們院裏都是晚輩,合該也得由太太拿主意。”
蓉哥兒無所謂地擺了擺頭,前後竟沒見着李纨的身影。隻得朝往會芳園的方向尋去,又要雀兒找過往丫鬟打聽珠大奶奶朝哪邊走了。
小雀兒悠悠翻上一個白眼。
沒過一會兒, 蓉哥兒終在會芳園一處近水亭台邊尋到珠大奶奶。
“嬸子在這了?這倒是個好地方, 以往還沒留意, 竟然這裏還有幾株芭蕉。”蓉哥兒嘿嘿笑着走過去,一點也不顯得生分。訝然指着一處,道:“嬸子逸緻真是獨特,别人臨水賞蓮,獨嬸子在此賞的是芭蕉花。”
李纨幽幽斜他一眼,冷聲道:“能将美人蕉錯認成芭蕉的,你也算是第一人了。”
蓉哥兒哪裏不知道亭子旁邊種着的是美人蕉。芭蕉與美人蕉雖然葉片樣子相似,其他地方可大爲不同。
最大的區别就是芭蕉莖稈粗壯如人腿,美人蕉莖稈卻隻有手指粗細。且芭蕉樹高一丈左右,美人蕉高不及丈半。其花朵亦有别,芭蕉花果如紅色心髒,片片凋零後顯芭蕉小果。美人蕉多爲紅、黃二色,花瓣柔軟如若身襲長裙的美人。
蓉哥兒款款走去,瞧瞧拉上李纨的手兒,說道:“原來這叫美人蕉啊,難怪花色妖娆竟能及得上宮裁十之一二的美麗。”
李纨還未做得反應,旁邊小雀兒已是翻起白眼來,李纨身後的素雲更是偷笑。
蓉哥兒沒好氣瞪兩丫鬟,道:“難不成我說錯了?呀,定然是近來思念過度,這會子見了宮裁眼睛全留宮裁身上不願挪開,以至沒細瞧這美人蕉花朵的樣子。美人蕉雖稱美人,可起這名的定沒見過真正的美人,這花兒哪及咱們家珠大奶奶半分。”
女人最好看的時候就是她闆着臉,又忍不住想笑的時候。
現在的李宮裁便是這樣的,從白璧無瑕的小鼻子裏哼出一聲,果然甩開了蓉哥兒不老實的手。然後她闆着臉,想作嚴肅樣子,卻又有些忍不住的笑意。
李纨盡力闆臉,卻連眼睛都眯笑起來。她亦見着蓉哥兒臉上笑意,還有素雲、小雀兒二女臉上的忍俊不禁。哼道:“這會兒給我撿中聽的說了,方才在尤氏面前時,不知是誰怨我挑撥你們府裏關系了。”
蓉哥兒呀一聲,大怒道:“是哪個混賬東西,竟然用這般的惡意心思猜測咱們心善仁慈的珠大奶奶。還請告訴我,我定爲宮裁主持公道,立馬去抓了他扒去皮,再送到潮濕且黑暗無光的山野洞穴去,讓他冷死在裏面。”
“嘿。”李纨側目看着他。
“宮裁不會是說我吧。”蓉哥兒詫異回道,“這……好罷,我也罰小蓉大爺今晚扒去皮,一樣送到潮濕且黑暗無光的洞穴去。”
李纨聽着總覺不對,稍稍打量蓉哥兒才發覺這混賬臉上藏着怪笑。細細琢磨一下蓉哥兒的話,不由臉上泛起一抹紅暈。她掃一眼旁邊素雲、雀兒兩個丫鬟,她們竟還是沒聽懂的樣子。
宮裁隻得暗暗用眼神剮蓉哥兒。
“天下雖大,然所有地方都是有主的,又不是你要将人關哪裏便能進哪裏。你願意進去,人家主人也未必給你了。”
“我就不信沒有我拿不下的。”
“這話我倒相信。”李宮裁悠悠道,“到底倚霞閣的景色好,特别是那裏的黃昏夜景,實在讓人留戀。以至于有的人,天色黑了也要上倚霞閣去,可真是惦記得緊了。”
嗯?
怎麽說起倚霞閣來了?
蓉哥兒眼珠子亂轉,倒是想起自己最近确實晚上常在倚霞閣歇息。隻是李纨是怎麽知道的?府裏有告密的内奸
蓉大爺頓時朝身後的雀兒看去,能知道自己每夜去處的,也隻有的雀兒這個丫鬟了。
小雀兒此刻卻一臉茫然,不知大爺沉着臉所謂何意。
珠大奶奶淡淡道:“古書有雲: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爲。要不是這幾日在你家太太院裏呆得晚了,還不曉得你每日辦完公務回來,夜裏還要跑倚霞閣去公幹了。”
額……
這妮子是吃醋了?
蓉哥兒心頭大跳,不應該啊。珠大奶奶怎麽會是輕易吃醋的人?她又是王熙鳳。
他的腦袋飛速旋轉着,急切思量,終于想到了一個可能。
難不成是自己近來十多天都沒去稻香村裏,這妮子感覺到了冷落,然後又撞見幾次自己夜裏往倚霞閣跑。所謂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李纨心裏暗暗對比起來生出氣了。
想到了根源就好辦了,蓉哥兒摸着下巴嘿嘿笑道:“宮裁說得也不差,近來确實公務繁忙。倒也多虧了宮裁幫忙先整理出了一冊農書,不然夜裏我還指不定什麽時候能回來,哪怕在水利營田府裏住上一兩個月亦不是沒可能的。”
李纨将信将疑瞧着他,淡淡道:“你的公務不必同我來說。”
蓉哥兒回道:“省的,省的。隻是近來得宮裁幫忙不少,到底要給一個信息反饋,也好讓宮裁知曉後安心。最近日子倒也有些關于公務事兒要問琏二嬸嬸,平時我又不在府裏,隻能趁着回府後夜色尚早去琏二奶奶那裏打聽。”
李纨蹙上眉頭。心裏暗道:你和鳳丫頭的關系,府裏還有幾個不曉得的?在我面前打馬虎眼?在這裏喚着琏二嬸嬸,私下裏還不是親切地叫着鳳兒鳳兒。
她也是幽怨想了一通,也知自己沒立場生這怨氣。當下又查自己手兒被這混賬拿捏,再看他臉色,盡管明知蓉哥兒說得假話亦也當真話聽了。
輕聲道:“鳳丫頭大字不識一個,她能幫上你什麽。農書剩下的内容,我還在幫你整理着。你若有其他的問題,倒也可去稻香村裏尋我。”
這聲音好溫柔啊。
宮裁說的去稻香村尋她,不就是在表達某種暗示?蓉哥兒被挑撥得心癢癢。忙道:“我一定過去,希望宮裁不要怪我總去煩你才是。”
李纨隻覺手兒被抓得越來越進,甚至身子還跟随着一股莫名而來的力氣直往蓉哥兒身上靠去。正要順着蓉哥兒的話應下,卻突然察覺後面有隻熟悉的大手作怪。瞬間挑起她一些辛勞又欣快的回憶,張嘴後聲音也變得更柔和起來。
“蓉哥兒若是體貼,你心裏自然有分寸。款且,素雲也會一直在旁邊服侍。”
看來又要享受齊國人的福氣了。蓉哥兒心裏一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