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亦聽了閣樓中動靜,忙道:“我找借口将寶姑娘和林姑娘支使回大觀園去。”
鳳姐兒一手攔住平兒,暗暗咬牙,道:“什麽借口能瞞得了寶钗那蹄子?她放着好好的蘅蕪苑不住,今兒跑會芳園來。不就是聽了我搬進倚霞閣的消息,打着心思要來壞我的好事兒?”
白白浪費了一個下午的精心打扮,好心情全被寶钗這小浪蹄子給害了。王熙鳳也不是不願意寶钗來倚霞閣住,寶钗黛玉都來倚霞閣,她也不計較。
她計較的是今天夜裏注定要被打攪了。計算好的獨處,瞧這樣子還不知是幾人同處了。
暗哼一聲,讓平兒整齊了她彩繡輝煌的一身,細細整理幾根多餘輕佻的碎發。扮得完美,恰時女神仙樣子。見她眉目間含威夾媚,兩頰下淺笑嫣然,大聲笑道:“是哪幾個姊妹來了,竟也不知會我一聲。怎麽也得叫我好去吩咐下人們準備吃食奇果招待。”
房中黛玉聞聲跑來,欣喜笑道:“鳳姐姐來了?”
王熙鳳見了黛玉,攜住她手兒,假笑如真。道:“原來是家裏妹妹來了,你們裏面園子裏的活動散了?”
恰時,寶钗領着莺兒出房裏來,淺笑回道:“一夥人遊了園子,又行舟。下午喝了些酒兒,偏姐姐不在場,少了許多熱鬧。适才拉林妹妹是過來, 瞧姐姐這邊整理完沒。又見幾個婆子搬了兩架涼榻上頂層, 怕姐姐夜裏在倚霞閣孤獨,正邀林妹妹一同在這住一宿了。”
涼榻是一種坐卧類的家具,屬于榻的一種。榻大多無圍,又稱“四面床”。早期是一種坐具, 後來常被用作一種搬運方便, 可提供臨時休息的家具而大量的使用。
寶钗稍作打聽,見了涼榻放置樓頂天台, 頓時明了其中用意。有樓頂摘星這樣的雅事, 不比自己獨住蘅蕪苑的好?
王熙鳳哪裏會信寶钗的說辭。别瞧着見面是互相姐姐妹妹喊着,心裏各自怎麽算計還不知道了。有禮時喚鳳姐姐, 嬉鬧時喊鳳丫頭, 其他辣子潑皮破落戶也沒少叫。王熙鳳亦也一樣,面上叫妹妹,心裏罵着浪蹄子。
不管寶钗用意是什麽, 鳳姐兒隻管面上笑兩聲,拉着二女登三樓看斜陽彩霞去了。
獨林黛玉臉色爲難,想走又想留,一時琢磨不定。
寶钗湊她耳邊細聲道:“夜裏蓉哥兒定會過來,我是有心成全,你若害羞走了。隔着大觀園的一堵牆, 往後哪裏還有機會同蓉哥兒見面?”
黛玉回道:“你素日待人, 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 隻當你有心藏奸。”
寶钗也不惱,笑道:“那你是要走要留?”
依黛玉性子,她自是想走的。雖有心去争, 卻也隻是在心裏争,當蓉哥兒的面争。讓她陪着寶钗、鳳姐兒兩人, 反不自在了。
王熙鳳走來。她倒希望全走了最好, 偏她知道就算黛玉走了, 寶钗也不會離開。倒不如将黛玉留下來, 至少幫了蓉哥兒與林家老爺多了一層關系。
“這樣良辰美景,妹子豈能錯過。”鳳姐兒攜黛玉手, 小聲說道:“既來了,便在這安心賞景罷。咱們還能害了妹妹不成?妹妹要想與那混賬獨處兒,我也能幫忙拉了寶丫頭到樓下去。”
王熙鳳這直白粗言吓得黛玉不敢開口,紅着臉兒, 不知如何應答是好。
寶钗斜眼瞥王熙鳳一下, 這女蠻子也不怕将林妹妹給臊得走了。
薛寶钗笑道:“哪裏計算那些, 咱們讓下人們拿些酒兒果子的,在這樓上自己玩樂亦好。再有别人來, 咱們論别的。”
一時,幾個随行的丫鬟又下樓吩咐婆子拿東西, 又擡兩涼席上來将四床并做一排,中間擺上果子糕點茶水等吃食。
再說那蓉哥兒自打回了前院裏,一顆心兒早忍不住蕩漾,擦拳磨掌對夜裏雅事期待至極。
忍着興奮, 瞧了水利營田府送來的信件,又回了幾書。
辦完公事, 又想起聖教農使求的事情來。
琢磨着, 這家夥既然老實編寫, 自己也得投之以李幫忙問下将使李三娘的下落。讓院裏丫鬟去問了熱水, 他則溜出院子打宗祠邊淨室而去。
問三娘李羨梅的事情, 找賈敬最實際。哪怕賈敬不知道,也好讓賈敬找賈笑賈第兄弟去查。那兩個家夥可是神通廣大的很,比蓉哥兒消息都要靈通數倍。
“太爺可歇息了?”蓉哥兒嘿嘿笑着在外敲門。
淨室外面守門的兩個小厮左右瞧了,見隻有蓉大爺一人,方才警惕開門。才等蓉大爺進了院子,立關了穿堂大門,留下一人在院中守着。
蓉哥兒眼睛稍眯,這兩個小厮有些眼生啊。進了淨室裏,另一小厮又忙将淨室房門閉上。他隻瞧得昏暗房間裏靜坐一人,正是甯府太爺賈敬。
賈敬問道:“蓉兒怎麽這時間過來了?”
“來給太爺請安。”賈蓉厚着臉皮笑容。
“稀奇。這會你該是在倚霞閣才對。”賈敬若有所指道。
額,他竟然還知自己和王熙鳳的事情?蓉哥兒稍愣,轉念想自己和王熙鳳之間也沒太多掩飾,賈敬能知道倒也正常。讪讪笑道:“太爺笑話蓉兒了。”
賈敬淡淡道:“生子添丁亦算大事, 哪裏笑話。你若能給甯國府添上百子千孫,亦是大功一件。”
當我是野牛……當我是不種豬了。蓉哥兒讪讪道:“蓉兒可沒那能耐。太爺既知蓉兒與二嬸嬸的事兒,太爺不責?”
“有什麽好責的, 家裏能添丁就是喜事。”賈敬暗示道, “莫說一個鳳丫頭,再多幾個其他的丫頭,又有什麽幹系。說罷,今兒急着過來找我,是遇上什麽難事了?”
賈蓉聽此卻并未多想,忙将聖教農使的事說了。
賈敬道:“那丫頭倒是機靈,若非躲了,隻怕她這會也沒命了。留着她,到底是個禍害。”
什麽意思?我是想請你找她下落,不是要殺她啊。蓉哥兒急道:“太爺,那将使三娘是生是死與咱甯國府無關罷。”
“哪裏無關。”賈敬哼道,“她們選佛母還在咱府裏了,而她是少數幾個認識佛母真面目的。若傳進了宮裏那位的耳中,又少不了一陣猜疑。”
“太爺計算如何?”
“無他,引蛇出洞罷。此時無需你插手,自有他人去辦。”賈敬淡然回道,“既等那女子出現,倒時擒拿在手,你想知的東西那農使還不得乖乖奉上?”
靠。好好的生意,怎麽到賈敬手裏就變成敲詐勒索了。
蓉哥兒讪道:“倒不須如此,隻要有了那女子的消息,農使亦能相助編寫農書。”
“天真。”賈敬款款道,“不占據徹底有利位置,哪裏曉得對方是否真心實意将全部拖出。若是那農使亦在虛托,咱們豈不白白費力。隻要擒住此女,佛母之事再無威脅,那在水利營田府的農使也能由你随意拿捏。”
這法子确實很好。
蓉哥兒小聲道:“未免有些不道德了。”
賈敬冷笑了聲,款款道:“蓉兒睡琏兒媳婦時,可曾想過道德一事?蓉兒與珠兒媳婦取樂時,可想過愧對西府?蓉兒與薛家的丫頭,林家的丫頭來往,又何嘗有過道德?”
蓉哥兒一時睜大雙眼。靠,難怪忠順王常說賈敬手段陰險,真是一個老陰比啊。竟連孫兒的私密事,都調查的一清二楚。
蓉哥兒在心裏組織好一會言語,最後卻隻能讪讪道:“蓉兒與她們,隻是……情非得已。”
“狗屁,臭不可聞的狗屁。”賈敬猛地站起身來,将蓉哥兒吓一跳。以爲賈敬老太爺要揍他了,忙縮身子來。
卻聽着賈敬繼續哼道:“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哪有什麽情。這也不算什麽壞事兒,不說那已經生下甯府男丁的王家丫頭,就算那守寡的珠兒媳婦再給甯國府生一兩個兒子又如何。隻要是賈家的種,西府的婆娘哪個敢說一句閑話。”
猛,您是真的猛。蓉哥兒哭笑不得地在心裏給賈敬豎大拇指,人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猛人。
吓得賈蓉完全不敢開口說話了。
這他娘的太毀三觀了。
隻聽賈敬還在那忿忿道:“你所謂的道德向來是用來控制底層的工具,咱們這樣的論什麽道德。連太上皇所贊的宋時朱大聖人亦納僧尼爲妾,私通兒媳産子作孫。”
朱大聖人是誰?
蓉哥兒撓了撓腦袋,想破頭,也隻知道世上隻有一個孔聖人。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朱聖人了。
賈敬繼續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計算的是利益,是家族的興衰和傳承。若守節的寡婦能再給家裏添子,那便添了又何妨。其他家的丫頭能入府,便是私娶又如何?蓉兒若是有野望,莫說這些丫頭們,凡是不同宗同族的女子還不得任你挑選?”
賈蓉聽着這番話,差點三觀震碎。
什麽家族的利益興衰傳承,竟然連道德都可以不用了。他自己是沒道德的,或者說是道德低下的,但多少還堅守着一些東西。可到了賈敬這裏,竟然什麽道德都可以抛棄,隻求利益興衰了。
這是賈敬一個人的想法嗎?還是整個賈家爺們的想法?亦或者整個大燕的豪門當家老爺們,都是這樣的想法?
蓉哥兒實在不懂。
他以爲自己夠無恥的了,沒想到,在賈敬看來也不過小事爾。還是完全用不着計較的小事爾……
離奇。
實在離奇。
愣着這一刻,蓉哥兒腦海裏閃過許多的東西。想起自己與王熙鳳的關系,明明王夫人等都知道了,卻沒有一點聲張。也是因爲利益嗎?
想到薛家和自己的生意,寶钗和自己的關系,到底是情愛還是因爲利益?
是情愛吧。
蓉哥兒在心裏回了一聲。一定是情,是有情的。
可認真細算下去,又不自信起來。
到底是什麽?
他糊塗了。
或者說,因爲聽了賈敬的一番毀三觀的話,他一時三觀都組合不起來了。散了,全散了。胡亂的思想着,深究着。甚至這一刻都在思考,感情愛情的産生是因爲什麽?感情愛情和利益又有什麽關系了?
他像是一個哲學家,呆呆的站那裏。思考着人倫,思考着宇宙,思考着量子,粒子,思維和靈魂。
良久,良久。
直到,他雙眼茫然,想到了自己是誰?自己算是賈蓉嗎?甚至懷疑這世界的真實,懷疑宇宙的真實,懷疑來生往生。
賈敬知道蓉哥兒這是要入魔了,忙大哼了一聲,将他從複雜又淩亂的思緒海洋中喚醒。
賈敬道:“不須多想,按你本心本性就好。琏兒媳婦也好,珠兒媳婦也罷,來往交往亦不須太多心裏負擔。外面的事兒,更是如此。”
“本性?本心?”
蓉哥兒苦笑着搖頭。當他從宗祠邊上這淨室出去之後,整個人還是迷糊的。盡管迷糊,但他在心裏還是不太認同賈敬的話,人活着不能隻看利益。
他不是機器人,是有情感的,是有五識的。他是受過知識教育的,再卑劣的人,也該有自己監守的底線。
否則,照賈敬那自顧利益的想法,豈不是一人越爬越高就越沒有感情,越不在乎他人?将天下其他的所有人當成草芥?當成工具?
盡管很多人都在那樣做。
蓉哥兒低頭沉思着,旁人與他招呼,也沒了反應。等進了一個院子,才恍然發現這裏是他最初醒來的地方。
賈蓉剛成婚時,與可卿住的東小院裏。
現在這裏暫無人居住。
院中蕭條,左右無人。細細打量,還是能發現時常有人打掃整理。輕輕邁步朝正房過去,那裏曾是他的新房,醒來第一夜住的地方,也是和可卿第一夜的地方。
推開房門,裏面陳設依舊。
恍惚間,像是回到了那一夜。那家KTV的一晚,都是那該死的合作商,還有那合作單位的陳姐。
“大爺怎麽跑這邊來了?”
他正站在門口打量,外邊突響起一人聲音。回頭看去,原是瑞珠。
曾經秦可卿身邊的陪房丫鬟,現在是陪房姨娘,在甯國府裏替可卿管着内宅事務。
瑞珠笑道:“剛平兒姑娘來過,說鳳奶奶在倚霞閣等大爺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