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爵爺留步,爵爺請留步。”
聽着老内監啞着嗓子急切呼喚,蓉哥兒頓住身子,拱手笑道:“原來是魏首領,可是十三爺醒了?”
親王府常設二十多名内監,其中爲首的便是首領,相當是王府内院裏的總管。品級雖不高,但總覽王府内院所有事物,非一般人可得罪。
首領之下,設回事内監。回事内監是管理小太監以下的太監和在來客時擔任禀報、引導客人出入的工作。前面與蓉哥兒打交道的便是王府内院的回事内監。
魏首領笑道:“王爺難得悠閑一日,如今還寝着。娘娘聽了動靜,知是爵爺過來,才命了老奴急切找來留下爵爺。”
“娘娘已經起了?”
賈蓉心裏困惑,前面那位回事内監不是說忠順王與王妃半夜才從宮裏出來,後來又忙了一陣,這會兒應是才睡下不久罷。
首領内監回:“娘娘才在房裏小眯了一會兒。聽爵爺過來,心裏歡喜着了。爵爺先随老奴至後面院裏,待娘娘過來。”
賈蓉挑了挑眉毛。道:“今兒實在不巧,不知王爺娘娘辛苦,貿然上門反惱了娘娘清淨。不若首領請回禀娘娘,說小子改日再來。”
“娘娘當爵爺是自家的子侄,爵爺夫人還是娘娘幹女兒,哪有進了王府都不碰面的道理。娘娘從未當爵爺是外人,還有些家裏話要當面問問爵爺了。”
話已至此,賈蓉亦不推遲。随着首領内監進了内院一屋子燕坐, 回事内監又攜蓉哥兒所帶東西過來。
燕坐片刻, 聽了内院動靜。賈蓉又随回事内監過一長廊,到受禮地方。那裏忠順王妃坐于幔帳垂簾之後。
“小子叩請娘娘福安。”賈蓉這家夥邁入房裏,對着簾子後隐約顯現的一人影道。“新年大節,逢媳婦有孕在身不宜出行, 特意囑咐小子過來緻謝娘娘去年照顧。”
“起來罷。”簾子後傳出忠順王妃輕盈間又略帶疲倦的聲音, “一早過來,可算你們家有心了。可兒這幾日可好, 應快到生養時間了罷。”
賈蓉回道:“勞娘娘惦挂, 請了王府供奉診瞧,便在這幾日裏罷。”
“算着快到日子了。”王妃娘娘親吟一聲, 又道:“你來得倒算巧。”
嗯?
賈蓉沒聽懂意思。
王妃卻款款解釋道:“府裏有幾位老嬷嬷, 跟從本妃多年。王府裏多數哥兒、姐兒都是她們接引來的,經驗豐富未曾出過任何差錯,待會你領了她們過去甯國府裏照顧可兒。”
蓉哥兒心裏一喜, 連道:“小子替可兒謝謝娘娘。”
懷孕一難,生養一關,一關更比一難險。
這些天裏,賈蓉心裏一直總擔心着。甚至害怕自己緊張的情緒影響秦可卿,他又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隻是每每回了院子,瞧見秦可卿時心裏都會湧出一種心慌。
在醫療水平低下的年代, 有多少婦人倒在了生孕難關上。
如今賈蓉還沒開口, 王妃娘娘便把這事給安排妥當了。他不由喜上眉梢,神色盡樂, 笑着從回事内監拿取來自己帶的禮,遞給簾邊的女官。
“知道娘娘在王府,定然是什麽都不缺的。小子從江南回來時, 見到一些頗有意思的西洋小玩意,想着京都是不常見的。特意挑選了幾件新奇的過來。”
女官将東西送了進去, 忠順王妃撿來左右瞧了, 輕聲笑道:“虧得你是有心, 那瓶裏盛的應是西洋的科隆水罷。王爺打江南回來時同樣帶了這玩意, 雖有些氣味,到底俗氣了些。”
科隆水其實就是古龍水的前身, 算是西洋比較古早的香水。
又聽王妃道:“知道你是好心,隻是白白花費銀子的事情往後莫要再做了。王爺買了這玩意過來,被我訓了一通。聽聞這科隆水價格不便宜,非是普通百姓可買得起的。其中香氣偏單調, 不如合香豐富, 更比不得香薰的韻味。”
被王妃娘娘這麽一說, 好像香水之類的東西完全沒了半點用處。蓉哥兒讪着嘴角聽着,又聞娘娘喚女官叫來一衆王府嬷嬷。
王妃娘娘道:“到裏面來說話罷。”
賈蓉瞧着中間隔簾, 進去之後不直接面上了王妃娘娘的容顔,在這的地方實在有些失禮。猶豫間, 娘娘又道:“既不是外人,總拿捏着那些虛禮作甚。”
如此賈蓉才放心進去。
隻見裏面王妃娘娘面色清素,身上穿一石青色常服裙袍。衣裳裙上雖無過多裝飾,其中金線暗刻卻更顯不凡。娘娘頭上帶着銜珠雙鳳簪, 雙鳳腳踏朵雲,口銜一串珍珠呈雙翅飛翔狀。鳳尾金絲彎曲随着娘娘腦袋輕動, 一并跟着微微顫動。
娘娘面容上雖稍有憔悴, 嘴角淺淺上勾着, 卻依舊娴雅端莊;臉上小小梨渦又添一絲俏皮, 白嫩嫩晶瑩肌膚, 讓賈蓉完全看不出這是一位年四十的女人,更像是二三十歲的氣質貴婦。
特别是王妃娘娘那一雙眼睛。賈蓉細看一下,才發現今兒的王妃娘娘竟然未多施粉黛。淡雅眉目似慈似嬌,既讓人覺得溫柔可親,又不過分妩媚。
賈蓉一下看呆,聽了旁邊女官輕咳才回神過來連忙扭頭避開,讪道:“許久未見娘娘,隻覺娘娘越發年輕了,小子差點以爲是見着了四公主殿下了。這才一時發愣,還請娘娘原諒。”
王妃聽了不免耳根發燙,從來沒見過這麽大膽的。正如此,王妃娘娘未曾多想, 倒覺蓉哥兒說她年輕的話頗爲中聽。并不怪罪,反笑吟吟道:“難怪王爺總說你的不是, 偏你這嘴兒便不像是正經官員該有的。”
賈蓉的一顆心卻不停撲通撲通亂跳, 暗暗想着自己是怎麽了?又慶幸剛剛的失禮直視沒有被怪罪, 讪讪笑一聲道:“小子說的都是掏心窩的實話。今兒是四公主殿下不在府裏, 不然娘娘與殿下并坐一處,外人定以爲是一雙年紀相仿的姐妹兒。”
忠順王妃聽了,笑容更盛,卻又端着身子保持王妃儀态。輕瞪一眼,道:“勿要說這些讨好的話,你先識了王府幾位嬷嬷,這些日子讓她們貼身照顧着可兒才是。”
這輕輕的一瞪,讓蓉哥兒心裏又添了一絲亂。這種亂與情欲無關,此時的王妃娘娘在蓉哥兒心裏就像是一個不可亵渎的神女,這樣距離相見面都覺有些冒犯了。
好不容易屏氣凝神,又聽了王妃娘娘教誨:“可兒母子要出了半點的岔子,你便是說再多讨好的話同是沒任何用處的。”
賈蓉恭敬點頭應下,知娘娘這話不僅是對自己說的,更是對剛剛來的這群嬷嬷說的。
過後,他未在王府閑坐,也不等忠順王起來,領着王妃娘娘打發來的嬷嬷回甯國府去了。
到了甯國府大院裏,賈蓉又請了女官佳宜安排嬷嬷在院裏住下。
未曾料想到的是,安排過後賈蓉這位甯國府的男主人,在院裏竟然沒了住的地方。不僅如此,原本旁邊廂房裏住着的瑞珠、寶珠兩女全被迫搬離了這院子,換回單獨的院子住去。
如此一來,甯國府正房大院裏,除了可卿外就隻剩下香菱、雀兒兩個甯國府的人。其他竟全是從忠順王府過來的女官和老嬷嬷。
寶珠見了房裏忙碌,笑道:“大爺往後要是沒地方去,不如住妾身院子去?妾身一人住那樣一個大院,有大爺陪着亦不會在夜裏孤零零害怕了。”
房間裏重擺家具陳設的小雀兒似乎是聽到了這話,突然扭過頭來,頗有酸醋氣味地瞪了寶珠一眼。
惹寶珠一陣輕笑,“雀兒妹妹是聽到妾身的話,她小小年紀醋味卻比奶奶的還大。”
那你是沒見過的秦可卿吃醋的時候,一口數億,可不是鬧着玩的。賈蓉聳了聳肩,倒忽然想起昨兒賈琏說的事情來。
不如趁此機會将王熙鳳接甯國府來。等年後去,榮國府裏修建别院動靜大,鳳姐兒院子又緊挨這别院,懷着孩子的她還受不住那吵。況且這會兒王府來這麽多嬷嬷、女官之類的,王熙鳳住甯國府來休養多少有照應。
賈蓉撓了撓腦袋。本意是好的,隻是不知道這麽說去,西府的太太們是什麽意見。
管她們了,先去見了好鳳兒再說。
蓉哥兒向來是個說幹就幹的,見了所有女官、嬷嬷都已安頓好,過去同可卿稍作商議。
秦可卿道:“到底那肚子裏懷着甯國府的孩子,若能把她接來自然是好的,隻是西府的太太們那裏交代不過去。”
蓉大奶奶與蓉大爺考慮的無二,都是怕因爲這事惹了懷疑。甚至萬一被人瞧出什麽,往後家裏見面相互都尴尬。
可卿悠悠瞥了蓉大爺一眼,道:“既嫁了大爺,這些事兒還不得随着大爺的意。我當然是同意的,莫說鳳姐兒、便是寶姑姑、林姑姑都住進來,我也許肯。”
蓉大爺道:“哪有這麽多人兒住進來。”
蓉大奶奶回:“哪個又曉得往後的事情,提早做計劃總是好的。先有了心裏準備,再出什麽事兒,亦免得着急出了亂子。”
“怎麽房間裏透着酸味。”蓉哥兒輕輕笑一聲,攜着可卿的手兒,又道:“昨兒琏二叔與我說過此事,二叔想着将鳳姐兒肚裏還在留在榮國府,但是榮國府子孫。”
“不行。”秦可卿聽聞,急道:“哪有這樣的事情,雖然兩府一家,到底誰的根還是歸誰的。”
看着可卿這激動模樣,賈蓉被吓了一跳。急忙安撫道:“莫要激動,緩緩氣,緩緩氣。你這妮子要将你家大爺吓死去,你還懷着孩子了。我未同意琏二叔的說法,又想着他們住一院子,互相見面各自渾不自在。所以才想着如今便讓鳳姐兒搬這邊來。”
秦可卿哼道:“鳳姐兒搬來自然是可以的。那孩子生下後,更不能養在榮國府裏。哪能讓甯國府的種留在的榮國府養,有了一個四姑姑養在榮國府還不夠,還想的咱們的子女放那邊養去。他們家倒是好會計算,不如讓榮國府将甯國府吞合算了。”
“哪有那嚴重的事情。”蓉哥兒讪讪道,“咱們家的人,往後自然要養在甯國府的。”
秦可卿道:“四姑姑打小養在榮國府的事情,咱們便不計算了。她不親甯國府,反親榮國府,裏面就沒榮國府那些夫人婆子的引導?這些不再去計較。總之,往後甯國府不許有這樣事情。”
賈蓉還沒明白原因,爲什麽秦可卿會這麽的生氣。按理不應該是王熙鳳的孩子不來甯國府,對他最有利?
可卿不同意的點到底是因爲什麽?
秦可卿見大爺疑惑,緩了緩氣。與蓉大爺解釋道:“鳳姐兒肚裏懷的還不曉得是男是女,若是男的,也得是甯國府的丁,往後是要給甯國府開枝散葉的。若是女的,同流着甯國府的血。這女孩被她們從小養在榮國府,往後長大自然親的都是榮國府,就和四姑姑一般。說不得将來嫁了人家,連女孩夫婿家都跟着親榮國府去。”
說到這裏,賈蓉方才懂了,甚至還想到了更深一層。
像甯榮兩府這樣的家族結親,向來逃不過利益幹系。爲什麽金陵四家親密無間,便是因爲互通婚姻。隻是這四家裏,賈家的代表是榮國府,而不是甯國府,所以他才沒那麽大感覺。
賈蓉心裏暗罵一聲,不管鳳姐兒肚裏是男是女,都不能去做榮國府聯姻的棋子。況且,如今的榮國府亂糟糟的,哪裏比得上甯國府。若榮國府不把北遼的莊頭查了,那邊西府以後想再過安閑的富貴日子也難。
想到這裏,他更不能讓王熙鳳肚子裏的還在留榮國府了。
隻是他的困惑未全解去,這真是可卿心裏所想的?
與蓉大奶奶吻額暫離,去旁邊院子換了衣裳,才直奔西府找王熙鳳去了。
凡是,議過才行。
從後街進榮國府,本還想走近道,才記起榮國府後面舊院全拆了。繞梨香院門前大道過去,梨香院裏早換了她人居住。
過了園子的儀門,又穿一長廊,終進了榮國府前院。
他卻見着李纨領素雲剛從榮禧堂那邊過來,看樣子是要回院子的。賈蓉恭敬喚了一聲‘嬸子’,卻沒想端莊娴雅的李纨聽了他聲音,突一下身子顫動。
李纨頗爲不自在地拿着手裏絹絲亂動,一副緊張模樣。頓一下,回道:“是蓉哥兒來了,可是要去見老太太?”
她是怎麽了?賈蓉疑惑不解,感覺今日珠大奶奶見了自己像是見了鬼一樣。雖然奇怪,一時沒做多想,回:“有些事兒找琏二嬸嬸。”
李纨聽見,看着前面筆直的道,直通王熙鳳與她自己的院子。長歎一聲,抛去腦中雜念,道:“她正在房裏歇息了,蓉哥兒快過去罷。我才記起有些事兒忘記同太太們交代了……”
賈蓉聽着,卻見李纨像是在逃避什麽,她腳步稍有淩亂地往榮禧堂方向折回。
“奇怪!”
蓉哥兒苦笑一聲,扭了扭身子,将身上大襖将自己遮了嚴實。神京的冬天真他娘的冷,得趕緊回鳳姐兒房裏暖和才行。
沒走了幾步,他卻忽然停下。
回頭看去,越瞧那李纨的背影是那麽的熟悉,就像昨夜夢裏的人兒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