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懸空,石林暗影,一雙男女靜坐石桌兩側。不遠處提燈籠的丫鬟裏,其中一個瘦小的支起耳朵,細細聽男女間的對話。
一男一女說話聲音雖小,在靜夜之下,小雀兒也能聽個清楚。聽了一陣子,小丫頭也沒了興緻,隻羨慕樣子瞧着石桌邊的二人。
仰着頭顱的蓉哥兒,瞧圓月登了頭頂。款款勸道:“該回去了。”
小黛玉輕輕嗯了聲。石林中的氣氛雖如春風微蕩,她也覺無比自在。輕聲朗了一句詩詞,不學無術的賈蓉卻未聽得出處,正在腦中細想。
又聞黛玉之聲。“蓉哥兒早時間回京中,我在神京等你。”
“嗯?”
餘音之下,石桌旁的小人兒卻随燈籠離去。身材單薄的小雀兒本想留下照顧,卻也讓紫鵑給哄了過去,隻剩蓉哥兒在林中。手裏撿一燈籠,緩緩回味黛玉剛剛的話是何意。
穿梭石林之中的提燈紫鵑攜小黛玉笑一聲,道:“小蓉大爺今夜怕是要睡不着了。”
燈籠光下,林黛玉小臉暈紅,嘴角含笑模樣哪還是前番多愁善感的樣子。她悄悄回頭瞧了一眼,隻見蓉哥兒還在那裏發愣,盈盈笑道:“他睡不着才好,也嘗嘗難眠之苦。”
紫鵑偷笑,道:“卻也可惜了, 見不着小蓉大爺抛灑紅豆的樣子。”
小雀兒聽了, 撇撇小嘴兒,以腹議之。望旁邊紫鵑笑鬧模樣,心中暗生暗生嫌隙。
翌日。
林府之中大動幹戈,賈蓉一早也被聲音吵醒。
林家帶去京都的東西不多, 其中爲主的多是書籍畫卷之類, 又有幾件金石玩具方才顯得不那麽寒酸。蓉哥兒暗想,林家這回是輕裝上陣啊。又等了一會兒, 才稍稍避了身影。見林家一衆女眷出府, 外面的轎子馬車以排成長龍。
“大爺,咱們去哪兒?”身邊的小雀兒問道。
“林家今日北上, 咱們怎麽也得到碼頭送送, 送走了林家也該回洪澤湖公幹了。”
賈蓉心中計算。揚州的官場大變,林家功成身退,确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自己在其中除了協助的功勞, 還能獲得什麽了?怎樣做才能對自己有利,對賈家有利?
蓉哥兒暗暗思忖着,卻忽覺有人打量着這邊。回頭看去,碼頭邊上卻有一老農緊緊盯着自己。
這不是聖教那位的什麽尊手下的農使嗎?
蓉哥兒當做沒瞧見,卻忽見旁邊小雀兒神色緊張,低埋着腦袋道:“大爺公幹要緊, 咱們還是早些到洪澤湖去罷。”
原來如此。賈蓉用餘光暗暗瞥了那老農一眼。這位農使在聖教的地位應該不低, 竟然能有自己的畫像,那麽也絕對認得佛母的樣子。
老農緊緊盯着這裏的原因是他見到了小雀兒, 見到了聖教失蹤兩三年的佛母。
蓉哥兒暗暗點頭,也暫不想同聖教的人接觸。特别是在揚州城内,誰知道碼頭上有沒有錦衣司分衛的人存在。
他領着雀兒來到林如海處, 恭敬道别,又尋馬車朝洪澤湖疾行而去。
這日。
賈蓉同河道官員巡查洪澤湖, 聽人報鳳陽府盱眙知縣求見。
蓉哥兒見了老熟人心裏也歡喜, 親切道:“你倒來得及時, 近日可好?”
“聽了示令洪澤湖周邊各縣配合河道調令, 下官又聞諸上官在此,便急急忙過來了。”烈日下, 段浪雖着官服,渾身大汗也是狼狽樣子。
“不必多禮了。你倒是個與衆不同的,其他知縣聽了示令一個個陽奉陰違,隻你是老實的, 竟親自跑了過來。”賈蓉笑一聲。
段浪也頗爲無奈, 俗話說皇權不下縣, 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段浪到地方過來時日尚短, 又一心想要幹些正事。自然在縣中難受人待見,縣裏各大家族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家夥, 也未必與他一派。
段浪苦笑道:“大爺有令,便是刀山火海下官也得過來。”
“過來的好。”蓉哥兒笑一聲,邀他至陰涼處談話。笑道:“地方情況複雜,朝廷也無精力深入管理。如此治下全靠你們這些地方老爺。隻要肯聽上面示令, 升官未必是難事。”
段浪眼前一亮,喜不自勝。又覺自己眉目神情過于失禮, 連忙收斂, 回道:“懇請大爺示下。”
“好說。”賈蓉款款道:“其他知縣不來, 實則并無太多關系。我見淮河橫穿你盱眙縣, 隻要你來了, 也是一樣。”
“河道可是要對下淮河打治?”段浪神情一緊。朝廷打治河道可需要不少民工,又無什麽工錢,這……
旁邊段玉見了段浪表情,冷哼道:“咱們還能害你一個小小知縣不成?虧你還是賈家恩出的,竟連這點覺悟也沒。”
段浪讪讪賠禮,苦道:“六月連日大雨,盱眙各族田畝多受影響。若再有大動靜,今年地畝課稅……”
賈蓉款款道:“不必擔心。據我所知,江南諸府雖水域發達,卻多是旱田植桑,少有水稻。雖說絲綢金重,但不論良田薄地都種植桑葉,到底傷了農耕之本。如今有一策略, 既能讓你盱眙淮河水域不受水禍襲擾, 還能讓你治下百姓混個官身, 你自然也能升官發财。”
段浪疑惑, 問:“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本來是沒有的,如今我來了便有了。”賈蓉道:“今日甯國府在平安州建立的水泥窯廠已經生産,這些水泥天物将運送江南用于黃淮治水。你縣盱眙乃是重中之重,若能在各河建壩修庫,開引水灌溉渠。既能免調水蓄水免受洪災,也能開辟萬畝水田,福及後代。”
段浪苦笑,事情說得容易,卻是難行。盱眙北納洪澤湖,内有淮河,水系發達,不能想治就能治的。
這一日,幾人聊了許久。
周邊寶應、虹縣等地方官員聽了消息,一個個臉露嘲諷。
“治理淮河?一場大雨就能讓所有功夫白費。”
“連泗州城都到洪澤湖底下去了,一個盱眙還想垂死掙紮,實在可笑。”
“管這些作甚?吃酒吃酒,等什麽時候盱眙被淹了,原本盱眙縣裏的有錢人還不得逃到咱們這來?”
實際上,不論是治理盱眙也好,還是治理黃淮水域也罷。實際上除了忠順王一派外,朝中百官皆不看好,甚至還大力阻攔。
按照賈蓉與河道總督的想法,治水分爲三步。
“首先,咱們得讓淮河上下遊水勢減小,将淮河治水分流用于周邊地區灌溉。其二,洪澤湖内泥淤泥日漸增多,需将黃河分流入海,以減輕洪澤湖壓力。同時洪澤湖外修建入海引水渠,用于淮東地區灌溉。”
賈蓉笑一聲,“淮東受黃河泥沙影響雖成了鹽堿地,但也不是不能種植。水稻種不成,但是種植桑樹是沒問題的,甚至還能改變鹽堿地土壤。”
忠順王問:“你的意思是讓淮北淮南兩地的桑蠶種養集中到淮東去?”
蓉哥兒點頭。
“江南絲綢織造發達,以至于不少民人将良田改桑。如今正是旱改水政策下,趁此機會讓原本的良田回歸水田,讓荒蕪的鹽堿地種植桑葉。既保證了絲綢持續,又開辟了水田種植。”
河道總督也道:“若是治水與營田同時進行,自然事半功倍。隻怕各縣鄉紳不會同意罷。”
“他們當了幾代人的土皇……鄉紳地主,如今有了旱改水坐官的渠道,他們哪裏會不同意。隻怕到時候搶着要改水田,爲了引水灌溉鬧出大戰來。”賈蓉輕蔑諷刺一句,“如今隻要他們掏錢請人建渠,咱們連建渠方案都給他們畫好,哪裏會有不同意的道理。”
忠順王暗暗斜了眼這小子,問:“你将盱眙知縣叫來,是打着什麽主意?”
蓉哥兒撓頭,害羞道:“都說口說無憑。隻要盱眙縣裏做出表率,等朝廷将官職朝服發送下去,其他縣裏各大家族哪個不眼紅?”
河道總督同忠順王一愣,這麽簡單的道理他們卻從沒想過。這不不怪他們,隻是每個人的角度看法不同,河道總督隻護河道,自然不管水利營田的事情。
忠順王位高權重,這種細節瑣碎頂多是吩咐下去,讓下面的人操辦。當初大學士舒伯樂提出旱改水便能得官時,忠順王可還是阻止過的。自然更不會往那方面去想。
忠順王的冷笑道:“你待盱眙知縣可真是好的緊。”
蓉哥兒笑道:“也不怪咱,小子當初可是傳了信讓周邊幾個縣的老爺過來。偏偏一個個瞧着咱地位低微,隻有盱眙知縣一人過來。”
聽到此話的段玉翻了個白眼,他們這些侍衛到地方來也算是半個欽差,哪裏有敢不配合的道理。還不是蓉哥兒這家夥在弄鬼。
他可知道賈蓉差河道衙門的官吏去傳信時可沒透露身份,要不是盱眙知縣精明知道是蓉哥兒在河道衙門兼職,否則也未必會過來。
蓉哥兒是抓着人心操弄了。
十三爺聽了這混賬話,也沒說什麽,又論了一陣後續。
賈蓉道:“洪澤湖隻東開一個引水灌溉渠,自然是不夠的。高郵湖入江的水閘改修還得修,揚州入江河道修護也得護。”
河道總督笑道:“這事兒,蓉哥兒毋需擔心。咱們河道衙門早有計算,隻看你們甯國府的天物何時能運來,河道衙門早在揚州各河作出了圖紙。”
蓉哥兒心裏樂着,道:“第一船天物兩日後便能送達,往後運河之上日夜是甯國府運送天物的船隻。”
十三爺這時潑了一盆冷水。款款道:“運河高低蓄水放水,雖一時能可讓你們運送天物的船隻過來。時間一久,運河未必能承受得住。”
賈蓉也知運河頻繁運送的壓力,往後運河又要清淤分流,像水泥這樣的重物實在不宜通行。他的心裏早有對策,回道:“甯國府已經在金陵尋址建廠,有了平安州的經驗,也不須太多時間便能開始投入生産。往後金陵窯廠可一邊生産,一邊擴建,以滿足江南需求。”
錢啊。
都是錢啊。
蓉哥兒心裏偷樂。江南水系流域情況複雜,要用到水泥的地方多了去。
十三爺瞧他樣子,冷淡道:“我看你們甯國府便是再開兩個窯廠也未必能滿足得了。”
嗯?
這什麽意思?
聽這話,似乎不太妙的樣子。
賈蓉裝傻道:“應該能滿足罷。”
十三爺聽此也沒再追問,衆人散去。
當日傍晚,賈蓉卻收到了神京家裏的來信。
“幹!”
“大爺?怎麽?”小雀兒聽了聲音急忙過來。
“無事。”賈蓉郁悶說一聲。瞧着手中的信,心裏無奈至極。難怪白天的時候,總覺得忠順王話裏有話。原來朝中百官,終究還是再次打上了水泥的主意。
這東西實在太惹眼了,而且随着逐漸推廣,往後會越來越惹眼。
不說往後京畿、平安州兩地,單說江南一省需要用到水泥的地方便是極多。其中的利益,實在讓人眼紅。隻是沒想到才半年時間,打主意的人從鄉紳已經升級到了朝官去。
說實話,賈蓉真不想将水泥方子送給朝廷。
可是眼下,不交出去也難了喲。連忠順王都在暗示了,現在十三爺在水泥方子的事情上,站在了朝廷百官一邊。最關鍵的是,背後還有顯德皇帝的影子。不過是皇帝與百官不想明搶落人口實,才換了說法。
“我就知道封妃沒半點好處,幹她娘的。沒想到現在百官又換了一個法子,用工程事宜緊要來逼迫自己。唉……”
小雀兒聽着蓉大爺嘴裏罵罵咧咧地,有心安慰,卻不知該說什麽。
蓉哥兒凝神暗道:“雖然宗成已經制出了研磨機,産量與質量上不怕有競争,但是方子也不能這麽便宜地交出去。”
蓉哥兒嘴裏暗罵一聲,讓小雀兒取了紙來,将原始的水泥方子寫上。又在心裏計算好一陣說辭,整理了衣裳,連夜急急朝忠順王下榻處趕去。
“二等侍衛賈蓉有要事求見忠順王爺。”
大喊一聲,将衆侍衛目光吸引。
“蓉哥兒這是鬧什麽?入夜了還弄出這陣仗趕來。”
外面當值的也是老相識。蓉哥兒道:“好兄弟,十三爺可歇息了?咱有急事求見。”
“未了,玉大哥與渃哥兒才剛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