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新娘尉遲珊無力地跌倒在地,睜着黑漆漆的杏眼凝視他,眼底盈滿不敢置信的淚水,他卻沒有去扶的意思。
他低眉斂目,從容不迫地解開系帶,将那身鮮紅的衣裳丢進江水裏,任由它随波而去。
他白衣勝雪,束着長發的紅綢被風吹走,滿頭青絲猶如肆意飛舞的墨漬,江風吹拂着他的寬袖和袍裾,他的神情是如此冷靜,仿佛他毀掉的并不是自己的婚禮。
南寶衣輕聲:“我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娘娘偏偏不信。”
到底是當過女帝的人,沈姜摩挲着杯盞,格外平靜:“阿潮,你想做什麽?”
沈議潮恭敬地朝她深深作揖。
他道:“姑母,這場婚禮,并非我之所願。我隻是利用它,将江左高門全部聚集在這裏。我的死士提前在酒水裏下了藥,對不住在座諸位了。”
尉遲珊淚流滿面。
她拼出吃奶的力氣,伸出手死死拽住沈議潮的袍裾:“夫君……”
沈議潮連眼皮都沒擡,像是嫌惡她般擡步走遠,在一座食案前撩袍落座。
他斟酒:“尉遲大人。”
衆人下意識望向尉遲長恭。
尉遲長恭早已恨得氣血逆流,正欲怒罵,卻聽見江水裏傳來奇怪的聲音。
一把遍布狼牙的沉重鐵錘,被重重抛上了岸。
随即,一雙肮髒的手攀上江岸,那人發出桀桀怪笑,身穿破碎陳舊的黑色細铠,慢慢從江水裏爬了出來。
南寶衣看得新鮮。
她還以爲沈議潮安排了怎樣的奪權大戲,沒想到他的底牌就是一個從水裏冒出來的刺客……
這刺客跟她爹一般年紀,牙齒都黑了,想來功夫不怎麽樣。
她正要開口嘲笑沈議潮兩句,卻發現沈姜臉色蒼白的可怕。
“娘娘——”
她剛喚了一聲,沈姜手中的酒盞砰然砸落在食案上,酒水灑在她華貴的裙子上,她卻渾然不覺。
昔日鋒利的丹鳳眼死死盯着那個中年男人,她唇瓣翕動得厲害,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像是撞見了人世間最恐怖的事。
南寶衣怔住。
再看那男人和尉遲長恭有四分像,她突然冒出一個駭人的念頭——
這個男人,難道就是當年欺辱沈皇後的尉遲卿歡?
不是說被五馬分屍了嗎?
她轉向那群江左世家,尉遲長恭面露驚恐,其他人同樣臉色慘白,一副見了活死人的表情。
尉遲卿歡站在中央,恣意地扯了扯破碎的細铠。
他撿起那把狼牙鐵錘,重達兩百斤的錘子在他手中赫赫生風地揮舞,像是無足輕重的道具。
他舔了舔烏青泛黑的唇,神情玩味地掃視過所有人,聲音嘶啞難聽:“從誰開始呢?在座的,可都是背叛者。”
……
“父親又輸了。”
江北軍營。
沈議絕注視着黑白交錯的棋盤:“今日與父親對弈三局,父親卻都心不在焉,可是長安出了事?”
天子禦駕親征非同小可,四皇子蕭随鎮守朝堂,沈行書負責南下運糧,也是這幾日天氣放晴了,他才押送糧草抵達江北的。
沈行書将手中的棋子丢進棋簍,擡手揉了揉眉頭。
他靠在椅背上,活動了一下雙肩,道:“爲父不喜歡江南。二十多年前曾來過一趟,如今再來,回想起當初的經曆,十分不痛快。”
不遠處,顧崇山正和蕭弈對弈。
他撚着黑檀佛珠,哂笑:“沈太宰莫非是在江南惹下了風流債?若是有幾個私生子遺落在這邊,确實會叫人不痛快。”
蕭弈涼幽幽的:“有私生子也不算壞事。比如九千歲,若能有個私生子,想來是要舉國放炮慶祝的。”
顧崇山:“……”
完全沒辦法和蕭道衍交流。
他翻了個白眼,專心研究棋局,懶得再說話。
沈行書望向窗外。
江水浩浩,奔流不回。
江風隐隐傳來爆竹聲,聽說是他那個不成器的孽子,又惹下的一筆風流債。
而他那個荒唐的妹妹,大約正在吃喜酒。
他一口幹了一盞烈酒,重重放下酒盞。
他沉聲道:“當年,阿姜曾在江南出了事。說起來叫人無法啓齒,她被當時的尉遲家主尉遲卿歡擒獲,關在了别苑整整半個月。”
屋中沉默。
關上半個月,憑沈皇後的美貌,會發生什麽不言而喻。
“她托尉遲長恭給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傳信,也就是那個狗屁琴師。狗屁琴師得知她的處境,立刻對尉遲卿歡下了戰書,約他在江邊一戰。
“尉遲卿歡帶着阿姜前去赴約,可那個狗屁琴師根本打不過尉遲卿歡,不僅沒能救出阿姜,聽說連祖傳的佩劍都掉進了江水裏。
“尉遲卿歡爲人刻薄卑鄙,手段又相當陰毒,他沒有殺那個男人,他逼迫那個男人下跪,他刻意當着男人和所有部下的面,在江岸邊欺淩了阿姜……”
當年的故事,宛如一幅畫卷,清晰又殘酷地呈現在衆人眼前。
沈行書擡起手臂遮住雙眼,似乎提起往事令他十分疲憊:“後來那個琴師狼狽而又落魄地來長安搬救兵,無奈之下,我帶人南下和尉遲卿歡談判,用黃金萬兩和沈家的五千畝封地,換回了阿姜……”
氣氛詭異。
蕭弈拿棋子叩擊桌面,低垂的鳳眼帶出深沉的绀青色,辨别不出神情喜怒。
顧崇山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後來呢?”
沈行書蹙眉:“後來,阿姜嫁給了天子,不顧所有人的勸阻,以皇後身份再度南下。
“她在江南待了整整兩個月,用盡了手段和心機。
“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的,她聯合了江南所有世家高門,把尉遲卿歡從家主的位置上拽了下來。
“她命人勒住尉遲卿歡的脖子,把他浸泡在江水裏取樂。活活玩到他斷氣的時候,她才命人在他腰上綁了巨石,将他沉進江水裏,請巫師詛咒他,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果然是沈皇後的作風……
衆人緘默不語。
軍營外。
蕭煜獨自站在江水邊,濺起的浪潮打濕了他的袍裾。
他遙遙注視江水。
江面茫茫。
他找不到他丢失的姑娘,也找不到他丢失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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