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蕭煜眼疾手快,打落了那張面具。
沈姜眼中掠過一絲茫然。
蕭煜别過臉,沉默片刻,突然快步離開了天井。
沈姜的目光緩緩落在地上。
那張面具本就陳舊,被打落在地之後,立刻碎裂成兩半。
她俯身撿起,沒拿手帕,隻用白皙幹淨的指腹,一點點擦去面具上的泥點。
蕭煜躲得太快了。
快到她隻來得及看見一個照面。
那輪廓有七分像,令她徹底亂了心神。
可是……
怎麽可能呢?
當年她被蕭煜禁锢在懷裏,親眼看着昭奴被當衆斬首,濺起的血液染紅了法場邊的旗幡,昔年名叫沈姜的少女,也随之死在了那一天。
自那以後,世間再無沈家姑娘,隻有不近人情的沈皇後……
尉遲長恭注視着她,低聲道:“姐姐起了疑心,爲何不追上去問問?無論答案是什麽,總得給自己一個交代不是?”
沈姜收斂了多餘的神情。
她慵懶地理了理寬袖:“南寶衣犯傻,難道本宮要跟她一起犯傻?昭奴就是昭奴,蕭煜就是蕭煜,本宮很清楚,他們絕不是同一個人。”
尉遲長恭輕聲:“若是當真不信,又何必屢次三番地追問?甚至還動用了那張面具……說什麽南寶衣犯傻,當初她在長安城慫恿你稱帝,你不是跟着一起犯傻了嗎?如今看來,其實犯傻的隻是你一個——”
沈姜不耐煩地盯向他。
尉遲長恭默默閉嘴。
沈姜在琴案後坐了。
她取下黃金甲套,保養得宜的雙手放在琴弦上,醞釀片刻,泠泠琴音傾瀉而出,宛如高山流水,恰似金戈鐵馬。
高樓之上,蕭煜端坐在茶案旁。
玉箸追随着琴曲的節奏叩擊茶碗邊緣,引得碗中茶水蕩漾出琥珀色的漣漪,清脆婉轉的音調,悄然爲那金戈鐵馬添上幾許溫柔哀婉。
女帝的半生,似乎都在這樂音裏了。
洞月門後。
南寶衣和蕭弈悄悄離開。
走到轉角的遊廊裏,南寶衣才暴躁地小嘴叭叭:“什麽叫’犯傻’?!她自己犯傻,卻說我犯傻,好氣啊!”
蕭弈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南寶衣不服氣:“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卻栽在我手裏,我說稱帝她就稱帝,難道不是她笨嗎?可見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的!爲一個男人毀掉自己半生,她是枭雄不錯,可她也是最笨最笨的女人!”
蕭弈點點頭:“嗯,我們南嬌嬌最聰明。”
“二哥哥是在說反話嗎?”南寶衣不高興地轉移炮火,“語氣如此敷衍,可見在你心裏,還是沈皇後最聰明!幼時在朝聞院讀書的時候,你就嫌棄我笨,教我時總也不肯用心……”
她後面連珠炮似的,列舉了小時候蕭弈輕視她的種種事兒。
蕭弈聽得一個腦袋兩個大。
小時候的南嬌嬌,确實不聰明呀!
然而他不敢直說,隻得敷衍着不停點頭,再見縫插針地誇她幾句。
“……背《論語》的時候,你罰我不背完不許吃飯,我當時好餓好餓,餓得連紫砂壺裏的茶葉都給吃了,可你半點兒也不心疼我……”
少女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是枝頭聒噪的小黃莺。
穿雪山藍遊龍金紋錦袍的男人,悄然出現在她身後。
正是春夏之交的季節,廊外火紅的榴花落了滿地。
男人生得陰柔俊美,肌膚呈現出病态般的蒼白,骨節分明的指尖勾着一條黑檀木佛珠,桃花眼湧動着歲月積澱的波瀾,如此漆黑深沉,令人一眼沉溺。
他聽着少女發小脾氣時清脆明淨的聲音,嗅着空氣裏那一絲若有似無的芙蓉花香,隻覺脫身無眼耳口鼻無色香味的阿鼻地獄,周圍的景緻仿佛重新染上了鮮活的色彩,鳥語花香五彩斑斓,令他重新活了過來。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今日能再見她,是他的大歡喜。
南寶衣沒察覺到他的靠近,沖蕭弈鼓起腮幫子:“二哥哥貴人多忘事,隻記得你對我的好,卻不記得你對我的壞!”
也是經曆過風風雨雨的人。
可她在蕭弈面前,仍是嬌俏的少女模樣,仍是錦官城裏那朵人間富貴花,仍是千嬌萬寵的南家小嬌娘。
她如此安好……
顧崇山呼吸略重。
直到小姑娘罵累了,他才揚起紅唇:“南家嬌嬌,好久不見。”
陰柔而熟悉的聲音,瞬間打亂了南寶衣所有的心神。
她怔怔的,緩緩轉頭望去。
顧崇山……
昔日的九千歲,已是大魏的攝政親王。
他竟也來了江南……
而他的眼神是如此熾熱,比當年分别前更加情深。
南寶衣不習慣他如此深情,下意識躲到蕭弈身後:“九千歲别來無恙……在這裏吃住可還習慣?”
顧崇山輕笑:“今時不同往日,我又不會鞭笞你,你怕什麽?”
南寶衣抿了抿小嘴兒,沒回答他。
氣氛正詭異着,幾名官員正巧經過。
注意到南寶衣也在,他們驚訝地對視幾眼。
他們很快收回視線,行禮道:“陛下,仙鶴樓的酒宴快要開席,還請陛下移駕前往。”
蕭弈執起南寶衣的手。
那幾名官員恭聲勸谏道:“陛下忘了金雀台的事了嗎?此女效忠沈皇後,乃是我大雍的叛徒,爲江山社稷着想,陛下不該親近她。哪怕她爲陛下誕下過一女,那也該去母留子,方是正經!”
去母留子……
蕭弈被氣笑了。
他還沒說話,顧崇山突然蹲下身去。
他從懷裏取出一方幹淨的白手帕,親自爲南寶衣撣去鳳頭履上并不存在的塵埃。
南寶衣愣在當場。
堂堂九千歲、北魏攝政王,居然爲她擦拭鞋履!
她受寵若驚,正要縮回腳,卻被顧崇山牢牢扣住腳踝。
他平靜道:“這次率兵南下幫助大雍,都是沖着南家嬌嬌的面子。若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對本王的義妹動手……本王會叫他知道,本王的手段。”
他彎起的嘴角殘酷至極。
南寶衣這才意識到,顧崇山是在爲她撐腰。
而蕭弈挑了挑眉,笑容譏諷。
那些官員不約而同地咽了咽唾沫。
大雍固然強大,可北魏的鐵騎也不容小觑。
北魏的攝政親王顧崇山,不顧身份親自爲南寶衣這妖女撣去鞋面灰塵,還稱呼她義妹,可見南寶衣在他心中分量不輕。
他們固然能以江山社稷爲借口要挾新帝,卻不敢對外來的異國攝政王呼三喝四。
短暫的權衡之後,他們紛紛拱手作揖離開這裏。
南寶衣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九千歲倒也不必如此……”
顧崇山慢條斯理地站起身:“前世今生,欠你太多,容我一件件地還。”
南寶衣沒說什麽,蕭弈卻暗暗翻了個白眼。
往仙鶴樓走的時候,南寶衣想起什麽,問道:“對了,南胭在北魏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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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