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對方如何小心翼翼地保護,可是過去了二十多年,這張白狐狸面具早已陳舊不堪,朱砂描摹的雲雷勾紋褪色暗淡,連系繩都也已磨損斷裂。
沈姜盯着面具。
丹鳳眼逐漸腥紅,她拿起面具,雙手顫抖得厲害。
指尖一點點撫摸過雲雷勾紋,這些圖紋是當年的她親手繪制的,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可他早已死在多年以前,她送他的面具,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耳畔依稀萦繞着泠泠琴音,恍惚中,沈姜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年少時,與他共遊江南的那段爛漫時光。
他們夜裏就宿在這座風雪廟。
春夏多洪水,附近百姓喜歡挑這個時節祭祀龍王,長夜熱鬧篝火滿目,她和他常常躲在龍王像後偷吃貢品,也是在這座廟裏,她告訴他,她喜歡他……
今日重遊秦淮河和風雪廟,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沈姜轉身,朝四面八方呼喊:“你還在這裏嗎?你沒有死?!你若沒死,你若記得我,爲何二十多年不來見我?!昭奴,你好狠!”
四周寂靜,不遠處傳來河水東逝的聲音,像是一去不複返的春光。
沈姜久久不見那人出現,憤怒地掀翻了琴案。
古琴砸落在地發出尖銳的轟鳴,令南寶衣悚然一驚。
她望着沈姜,對方緊緊抱着那張白狐狸面具,丹鳳眼遍布血絲,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的死也不肯叫它們掉落。
南寶衣的目光又落在那張面具上。
看着眼熟。
過了片刻,她挑眉。
這面具,她在蕭煜的寝宮裏見過!
她遲疑道:“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姜深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厲聲:“滾!”
南寶衣不肯滾,自顧說道:“我在天子的寝宮裏見過這張面具,他愛若珍寶,保管得非常小心……今天在這裏撫琴的,恐怕不是你的老相好,而是天子……他偷偷渡江,也挑選了今日重走秦淮河和風雪廟,他彈奏當年的樂曲,莫非是爲了紀念你和琴師死去的愛情?”
沈姜兇狠地盯向她。
南寶衣默默閉上嘴。
沈姜仍舊抱着面具,沉浸在複雜的情緒裏。
南寶衣憋了片刻,忍不住又道:“我突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皇後娘娘,你說當年的琴師,有沒有可能就是天子?他始終戴着面具,你也沒見過他的臉啊……”
沈姜的情緒,徹底被她的天馬行空所打亂。
醞釀的淚水也流不出來了,她聲音冰冷:“如果今日的撫琴者是蕭煜,那便是他在故弄玄虛,吸引本宮的注意。至于你南寶衣,你再啰嗦,本宮就把你丢下河祭祀龍王。”
她沉着臉往外走。
南寶衣不肯罷休地跟上:“我不明白,爲什麽你會愛上一個沒見過真面目的男人……你就不怕他是個醜八怪?萬一戴面具是爲了掩蓋臉上的癞子,你——”
沈姜毫不留情地打斷她:“來人,把她丢下河。”
“皇後娘娘我錯了!”南寶衣小嘴叭叭的,“您愛上的那位琴師定然風華絕代,和您是天作之合天賜姻緣天造地設,你們在一起那就是頂級天仙配,不在一起簡直天理不容!”
沈姜很想給她兩巴掌。
南寶衣随她登上青紗長檐車,忍不住朝風雪廟回望。
小臉上的笑容,漸漸被冷凝所取代。
如果……
如果當年的琴師當真是蕭煜……
她望向沈姜。
對方正垂着眼簾,愛惜地撫摸那張白狐狸面具。
如果琴師就是蕭煜,沈皇後,她将如何?
青紗長檐車沿着秦淮河,漸漸走遠。
風雪廟裏。
龍王塑像蒙了一層厚厚的灰,一道人影安靜地背靠在龍王像後,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他側臉蒼白英俊,低垂的鳳眼平和從容,絲毫沒有中年人的油膩和世俗。
他撣了撣雪白寬袖,慢慢繞出龍王像。
他沒料到她也會來風雪廟,躲得急了,沒能帶走那張面具。
他俯身抱起古琴,重新安置在琴案上。
他撩袍落座,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撫過琴弦。
琴音泠泠。
年少時對她一見鍾情,得知她拒絕接受賜婚,甚至不惜忤逆皇族和沈家的意志離家出走,他是憤怒的。
父皇同樣沒有臉面,罵道:“左不過一個女人,難道我皇族太子,還求娶不到更好的世家女郎?!明日起,朕便爲你選太子妃,定要天底下最美的那個!”
當年的他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大約連眉眼都是很有神采的:“兒臣的女人,兒臣自己去追。女人如同野馬,越是烈性,兒臣越是喜歡!”
于是他微服私訪,一路追随她的行蹤來到江南。
他試圖擺脫從前的霸道桀骜,也學那江南的讀書人,褒衣博帶白衣勝雪,也學着斯文内斂風度翩翩,也學着藏而不露故作深沉,果然輕而易舉就把她騙到了身邊。
那年的今天,他們從小酒館喝酒回來,他坐在龍王像下撫琴,她醉意上頭,爽快地拔出利劍,踩着琴音而舞。
她俏臉熏紅,高聲念誦前朝的詩詞歌賦,一曲下來酣暢淋漓。
她扔掉利劍,解開勁裝的兩粒盤扣,突然跪坐到他身邊。
她呼吸着,盡是青梅小酒的甘甜,一瞬間便擾亂了他的心神。
她勾住他的脖頸,溫熱的呼吸落在他的臉頰上,令他酥癢難耐。
她不安分地撫摸他的喉結,熏紅的鳳眼風情萬種,朱唇微啓,講出了世間最動聽的情話:“昭奴,我喜歡你……你娶我好不好?”
當年的他瞬間熱血上頭,恨不能跳起來連翻三十個跟頭!
他顧忌着給她的斯文印象,努力按捺住激動,面上深沉淡漠:“你曾說,你與皇族太子有婚約。我如何能娶一個有婚約的女人?”
當時的她依舊霸道,淡定問道:“你愛我嗎?”
他想說愛,卻不想用這一重身份來說。
于是他故作高深地垂下眼簾,隻安靜撫琴,思考何時向她暴露真身最是妥當。
然而那樣的沉默,在她眼中便是拒絕。
她是那麽驕傲的少女,立刻拔劍架在他的脖頸上:“你愛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