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宮城千燈萬盞,一座座宮樓巍峨錯落。
金銮殿沒有點燈。
昏暗的魅色裏,窄袖革帶的俊美男人坐在龍椅上,一隻黑色軍靴慵懶地踩在龍椅邊緣,單手支頤,腕間垂落半舊的紅色發帶,正面無表情地盯着虛掩的殿門。
過了很久,十苦提燈進來。
燈火朦胧,減去了金銮殿的幾分幽暗。
十苦敏銳地察覺到,一道野獸般的目光悄然落在自己身上,比以往藏着更多的暴虐和陰鸷,壓迫得他不敢擡頭。
那是他家主子。
今日沈皇後在金雀台稱帝,卻被主子成功攔下,沈皇後逃走之後,金吾衛群龍無首紛紛歸降。
主子輕而易舉奪得長安,成了大雍新的主人。
隻是……
王妃卻不見蹤影。
十苦不敢直視龍椅上的男人,恭聲道:“主子智謀過人,軍隊沒有在金雀台附近搜到沈皇後和王妃的蹤影,于是按照您的吩咐,仔細搜查了金雀台内,果然發現了一道暗門。”
蕭弈:“然後?”
十苦頭垂得更深:“然後,天樞的密探們從暗門進去,一路追蹤到渭水河邊。河邊有馬蹄印,寒姑娘根據馬蹄印,追蹤到了……裴尚書令。”
殿外數盞宮燈搖晃。
幾名天樞侍衛押着裴慕安踏進殿檻。
蕭弈擡眼望去。
年近四旬的尚書令,容止依舊出色,風度翩翩的模樣,不遜色于長安城的任何少年。
他撚着壓勝錢,居高臨下,幽暗裏的眉目,透出幾分濃重的壓迫感:“今日金雀台,尚書令趁着宮變内亂,騎馬去了渭水河邊……你在渭水河邊,做了什麽?”
裴慕安仰起頭,直視蕭弈。
那龍椅上的青年,容色酷似天子。
可他與天子一樣,帶給姜兒的,隻有痛苦。
裴慕安忽然縱聲大笑:“裴慕安不過一介文臣,哪裏見過血肉厮殺的戰場?一時害怕,才騎馬逃走……雍王爲了這點小事就把微臣召進宮中,是不是過于小題大做?”
蕭弈盯着他。
對方無畏無懼地跟他對視,像是連性命都可以不在乎。
他輕嗤。
他起身,慢條斯理地步下禦階:“母後出身名門,縱橫半生,收複了疆土,戴過了帝冠,也得到了天子和臣下的傾心……甚至那臣子,還爲她半生未娶。她這輩子,值得很。”
傾心……
裴慕安斂去面上的笑容。
被戳破了幾十年的心事,他反而漸漸平靜。
蕭弈站在他面前:“裴慕安,你親手爲你的女人準備了退路,那我的女人呢?沈姜的那條退路,也許會成爲我的女人的死路……你也是兩袖清風的名臣,何至于沾染上鮮血人命?”
他眼眸灼熱,宮燈的光影在其中翻湧,隐隐滲出血紅色澤。
裴慕安不敢直視他,垂下眼簾,輕聲道:“微臣,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麽。”
蕭弈嗤笑。
他與裴慕安錯身而過,負手站在殿檻後,盯着燈火繁華的宮城:“裴慕安,觊觎當朝皇後,你可知是何罪名?隻要你說出沈姜的去向,本王,便當做不知道你和沈姜這些年的苟且。”
殿中寂靜,落針可聞。
裴慕安閉着眼,深深呼吸。
宮燈将他的面龐映照得明明暗暗,像是在反複掙紮。
冬夜的寒風吹進大殿,将他刺繡寶相花的寬袖吹得搖曳生姿。
他撫了撫寶相花。
他仍舊記得當初年少,他和還是皇太子的蕭煜,身穿常服,打馬穿過熱鬧的市坊,正逢高台上有少女舞劍。
少女穿鵝黃織寶相花的羅襦裙,劍光如雪,笑臉盈盈,漂亮飒爽的叫人移不開眼,左右打聽,才知道她來酒肆買酒卻忘了帶銀錢,于是以劍舞抵債。
她舞得潇灑,便是店家也連連喝彩,拱手再奉上一壇美酒。
她用劍刃挑起美酒,眉目精緻而英氣,仰頭放肆飲盡美酒。
春風卷起她天海碧的發帶和青絲,那一刻淪陷在她裙下的何止是皇太子,還有他……
他和皇太子做賊似的,一路癡迷又小心翼翼地跟蹤少女,卻在一座幽深偏僻的巷子裏跟丢了人。
他倆茫然不知所措時,牆頭突然傳來銀鈴般的輕笑。
他們仰頭望去,黃衣少女坐在牆頭,拂弄一枝新摘的桃花,居高臨下地睨着他們:“喜歡本姑娘?”
她問得那麽直白!
他和皇太子也是長安城裏最出色的少年郎,平日裏口才出衆,可是被少女用那雙灼灼鳳目盯着,他們竟然都扭扭捏捏不敢說話。
少女輕嗤:“追女人便該熱情大膽地追,像你們這樣偷偷摸摸,算什麽男人?”
她丢下那枝桃花,站起身拍了拍裙裾:“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沈家姑娘沈姜,若是喜歡我,就大大方方說出來,我呀,最瞧不起畏畏縮縮的少年郎!”
她輕功極好,燕子般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裏。
他看得癡呆,連魂魄都被勾走大半。
皇太子撿起那枝桃花,神情喜悅:“好一個沈家女郎,慕安,孤要她做太子妃!”
他回過神,怔了怔,勉強才壓抑住眼底的喜歡。
他溫聲:“會不會太突然?不如,先相處一段時間……”
“有理。”
因爲他那句話,才有了後來皇太子親自擔任軍隊先鋒,和沈太宰、姜兒一起出兵諸國的事。
可是,縱然他們一起出生入死,皇太子仍舊沒能俘獲姜兒的心,以緻到最後,皇太子惱羞成怒,甚至不惜拿皇家威勢來強搶。
這些年,他目睹他們大婚,目睹他們不和,目睹昔日的少年霸主褪去滿身榮耀,心裏五味雜陳。
而他自己,自打見過姜兒,便再無一朵名花可堪入眼。
這些年風裏來雨裏去,走過了泥濘也走過了顯赫,唯一無法忘卻的,是每日早朝時,鳳椅上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金銮殿裏,寒風吹滅了幾盞宮燈。
裴慕安輕笑:“她是皇後,微臣知道愛慕皇後是大罪,可是殿下,微臣這些年從未逾越雷池半步,更不曾與她有過苟且。”
蕭弈眉目冷峻:“本王隻想知道,她逃去了何處。說出來,本王永遠不會拆穿你們的事。否則,你也不希望她再背負一筆淫亂宮閨的罪名吧?”
裴慕安平複着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轉身,朝蕭弈的背影深深行了大禮。
下一瞬,他猛然撞向朱漆圓柱。
“砰”的一聲巨響,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蕭弈驟然盯向裴慕安。
那年近四旬的尚書令,緩緩倒在地磚上,汨汨血液從前額湧出,逐漸彙聚成一灘粘稠血漬。
他睜着眼睛,仍舊愛慕地凝視殿上的鳳椅。
極盡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