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姜死死盯着南寶衣。
她唇瓣顫動,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連月以來,南寶衣常常在坤甯宮行走,她的私人賬簿,她在朝堂安插的心腹,南寶衣摸得一清二楚!
她欣賞這小姑娘的膽識和伶俐,她想擡舉這小姑娘,所以哪怕明知是她用情太深才搞砸了洛陽的計劃,可她終究還是選擇放過她,仍舊選擇重用她……
然而到頭來,背叛她的,總是最親近的人。
沈姜退後兩步。
目光遙遙落在沈家人身上。
她揚起一個譏諷的微笑:“哥哥對皇族,當真忠心耿耿?如果當真忠心,這二十年你爲何不幫蕭煜?恐怕是早就知道朕今日必敗,才會選擇投靠蕭道衍吧?
“朕汲汲營營二十年,沈家能成爲長安第一世家,朕居功至偉。哥哥享受了朕帶來的利益,卻不肯幫朕分擔風險……原來父親當年的選擇竟是對的,如哥哥這般冷血自私的人,才能護住沈家……”
沈行書一臉諱莫如深,朝宮城方向拱了拱手,朗聲:“本官自始至終效忠蕭氏皇族,不明白娘娘在說什麽。”
“虛僞!”
沈姜厲聲呵斥。
她又盯向沈議絕:“阿絕性格古闆,以爲忠君報國便是對的。可你效忠的君王,如果是個惡人呢?你熱愛的國家,如果有愧于你呢?阿絕對得起皇族對得起皇太子,可是你對得起我嗎?!”
話到最後,她的尾音染上了怒意。
沈議絕無言地垂着眼簾。
過了很久,他隻是朝沈姜拱了拱手:“煩請姑母,退位!”
沈姜眼睛紅透。
她慢慢望向南寶衣,一字一頓:“南卿也認爲,朕坐不得那個位置?朕提拔女官,減免賦稅。朕東征西讨,兼并諸國。二十年兢兢業業,朕守住了疆土,朕讓大雍成爲第一強國,朕哪裏不如蕭煜?!隻因爲朕是個外姓的女子,朕就戴不得那頂冠冕,是嗎?!”
因爲過于激動,她的眼睛更加血紅,寬大端嚴的明黃冕服在寒風中翻卷飛揚,披散的青絲勾勒出一道道弧線,氣勢十分可怕。
南寶衣沉默。
沈姜的一些政策,她是打心底裏支持的。
任用女子爲官,開辦女子書院,減免百姓賦稅……
她通通支持。
隻是……
隻是她始終忘不掉五哥哥和青陽帝姬他們的死,始終忘不掉沈皇後犯下的那一樁樁罪孽。
她敬佩崇拜沈皇後,她甚至認爲沈皇後是古往今來最有智謀最有魄力的女人。
但她做出的功績,并不能抹殺她同時犯下的罪過。
南寶衣低下頭,輕聲:“娘娘掌權二十年,與帝王又有何異?”
金雀台下,蕭弈已經不耐煩。
他握住陌刀,高聲:“煩請母後,退位。”
北疆二十萬兵馬,北魏十萬鐵騎,洛陽和齊魯之地的世家私兵,同時用長矛叩擊地面。
他們的聲音雄渾如山如海如雲,鋪天蓋地而來:
“懇請娘娘退位!”
“懇請娘娘退位!”
“懇請娘娘退位!”
“……”
說是“懇請”,可語氣之間,卻透着濃濃的威脅意味。
金吾衛不過區區二十萬。
而蕭弈的軍隊多達百萬,完全呈現出壓倒性的優勢。
仿佛沈姜再敢稍作堅持,他們就會舉起長矛和刀劍,毫不留情地踏平她的城池,毫不留情地将她的頭顱懸挂在城牆之上,就像她曾經對皇太子做過的那樣。
蕭弈提着九尺陌刀,一步一步走上九十九級台階。
沈姜卻突然平靜。
她拿起那頂帝冠。
當着千軍萬馬的面,她不慌不忙地戴起。
十二旒珠輕輕搖曳,垂落至膝蓋的紅纓天河帶顯赫威嚴。
她撫了撫寬袖,美麗的鳳眼裏流露出笑意。
她擡眸,望向迎面走來的年輕皇子。
那是她的兒子,容貌卻酷似她憎惡的人,于是他剛出生不久,她就借着尋找兵符的理由将他遠遠送走,沒想到他再回來時,竟然是來索要她的性命的。
她漫不經心:“你聽說過雙生蠱嗎?”
台階之上,蕭弈駐足。
他涉獵很廣,讀過關于蠱毒的書籍。
目光在南寶衣和沈姜之間逡巡,少女躲閃的眼神,印證了他的猜測。
握着陌刀的手緊了又緊,他回眸看向一品紅。
一品紅輕咳兩聲:“那什麽,雙生蠱确實是爲師弄的,可爲師不也是爲了保全你家小嬌嬌的命嘛?有雙生蠱在,小師妹再如何得罪沈皇後,也不至于挨打被殺,多好呀!這可是保命的良方呢!”
蕭弈瞳孔泛着紅。
是,沈姜确實殺不了南嬌嬌,可他也殺不了沈姜啊!
難道隻能把她幽禁起來?
那麽皇兄和青陽的死,誰來負責?!
沈姜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欣賞着蕭弈變幻莫測的臉,溫聲細語:“棋差一招,是不是?我知道南卿向着你,爲了防止她背叛我,于是特意留了這麽一手。阿衍和南卿,終究年少——”
“誰取沈姜首級,賞黃金萬兩!”
烽火台北側,陡然傳來厲聲呼喊。
蕭弈立刻望去。
喊話的人是甯晚舟。
甯晚舟距離太遠,聽不見金雀台上的對話。
他隻看見,沈姜就站在那裏。
殺害他爹娘的仇人,就站在那裏!
血性翻湧,他無法再等下去!
來自北疆的二十萬兵馬殺氣騰騰,不約而同地佩戴上繡着北地青菊的白巾,以緬懷死去的甯國公甯肅。
鐵騎聲洶湧澎湃地湧向金雀台,刀劍聲铮然!
其他意識緊繃的軍隊,見北疆的兵馬率先開動,一時間紛紛以爲蕭弈下達了殺令,于是跟着嘶吼起來,如鐵水般湧向金雀台!
最遠處。
北魏旗幡招展,軍隊紋絲不動。
一頂奢貴的玄色轎辇,安靜地停在軍隊面前。
小太監手執拂塵,在窗邊恭聲道:“主子,大雍的人已經打了起來,咱們可要跟上?”
轎簾低垂。
過了片刻,轎中傳出一聲涼薄的輕嗤。
那人嗓音陰柔低啞:“蕭道衍和沈姜的内鬥,咱們魏人參與作甚?來這裏,不是爲了幫蕭道衍那老狗,而是爲了給她撐腰……”
小太監知道,那個“她”指的是南家小娘子。
他道:“聽說南姑娘觸怒了長安世家,今日哪怕雍王獲勝,她将來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呢。南姑娘真傻,如果當初跟了主子您,又怎會吃這許多苦?”